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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对象:杨生茂教授 采访时间:2009年8月27日,下午3-6:30 采访地点:天津南开大学杨生茂教授家 采访人:王希 [此记录稿根据采访手稿整理,并经杨生茂教授五次审定,最后一次审定时间为2009年11月23日。] 王:能否先请您谈谈大学学习与教学的历程?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南开教书的? 杨:我是1941年从燕京大学去美国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留学的。本科毕业后,又到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读硕士学位。导师是Thomas Bailey,他是研究美国外交史的。1946年我从美国回国,47年9月到南开任教。49年解放后,我一直在南开工作,直到1995年退休,在南开教书将近半个世纪。 王:您当时为什么决定要去美国留学? 杨:我1938年进入燕京大学时,正是“七七事变”之后。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学校,享有领事保护权,日本人不能进入,但出了校园,就是日本人的天下。当时燕京的校门就是现在北大的小西门。作为一个中国人,这个滋味很不好受。当时想,1942年毕业之后怎么办,去哪里。留在北平,就得给日本人做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去延安,心中莫底,踌躇不决,因为我是地主家庭出身,也受到一些国民党反动宣传的影响。去重庆,也不愿意,我对蒋[介石]政权很反感,因为它不抗日,也很腐败。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在北平呆下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到了去美国留学。 王:当时是怎么去的呢? 杨:我给一位在美国的同学写信,询问留学的情况。他很热心,给我寄来了各种申请表。我家里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没有办法阻止。我要去,他们也只得资助我。当时去美国需要找担保人,政治上和经济上都要担保,因为美国人怕日本间谍去美国。中国人担保还不行,必须是美国人。 王:您找谁当您的担保人? 杨:我有一个同学,也要去美国,他与燕京大学教务长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Stuart)关系很好,请司徒雷登做他的担保人。他事先给司徒雷登打了招呼,说还有另外一位同学也要去美国,也要去签证。那位同学约我一块儿去美国领事馆,在司徒雷登担保的情况下,得到了签证,因为我是一同去的,他就不能拒绝给我签证,所以司徒雷登也就成了我的担保人,尽管他并不真正认识我。我们拿到美国签证之后,才去天津的公安局办护照。日本人见了美国的签证,不得不办护照。所以,我出国的程序是倒过来的,先拿签证,后办护照。记得护照上还是青天白日旗的印章。 王:怎么去的美国? 杨:从上海坐船去的。当时日美矛盾已经非常尖锐,美国人怕被袭击,船不到天津来,只到上海。我们到上海后,进入法租界,法租界受到治外法权的保护,等于进入了另外一个国家。我从法租界上美国船President Harrison号。航行了21天,在夏威夷停留一下,最终抵达旧金山。我们在船上住得不好,但吃得不错,当时船上有许多中国富家子弟,从上海、重庆等地来的。我对他们的感觉很不好。当时,因为美国支持蒋政权,我对美国也无甚好感,对燕京大学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王:您在伯克利学的什么专业? 杨:到旧金山上岸后,就到伯克利念书。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计划。历史念得比较多一点,古代史、中古史都念。近现代史是不分的。我还去经济系、哲学系、社会学系和新闻系听课。伯克利的本科学位要求132个学分,历史专业36个学分,我的学分早就满了,但当时并不怎么过问。除了念书,我还打工。 王:打什么工呢? 杨:主要是教中文。原在北平的教会学校战时借加州大学教室办学。教美国赴华传教士,培养现役的美国军官。校长在北平呆过,看不起中国人,对华人雇员很不好,任意解雇。我后来也回敬他,教了几年后,突然辞职,给他个措手不及。 王:在斯坦福的情况如何? 杨:1944年我从伯克利毕业后,战争也快结束了。我就到斯坦福去念外交史。为什么要念外交史呢?回想起来,当时的主要动因是民族主义的情绪。我上初中时,“九一八事件”发生。高中毕业时,发生“七七事变”。我也参加过学生运动,挨过打,但我不是学生领袖。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给我刺激很深。我刚才讲,出了燕京大学校门就是日本人天下,在上海,要进入法租界才不受日本人管辖,这些事情对我刺激是很大的。当时就想学外交史,要知道外国欺压中国的根源。 我在斯坦福的导师Thomas Bailey当时说,外交是自私的。这种思想在美国的根基很深。[美国]政府和学校宣传的都是扩张的世界观。也有学者批判扩张,但批评的是扩张的手段,而不是扩张本身的侵略实质。例如,1898年美国占领菲律宾,麦金利总统向上帝祈祷,问是否可去教化,占还是不占,他不考虑被扩张的菲律宾人的痛苦和感受,不理会菲律宾已经被西班牙教化过。这种扩张主义思想的根源来自新教传统,对美国外交和民众思想都有很深的影响。 王:您47年来南开后,教的是什么课? 杨:我讲西洋通史。当时学校对西洋史并不如中国史那样重视,全校通常只有一个人教西洋史,顶多两人。北京的个别大学可能多一点,但其他学校大致如此。 王:这门课是给那些学生开的?用的是什么教材? 杨:选西洋史的学生主要是文学院的,选课的学生除来自历史系外,还来自政治学系、社会学系、哲学系、中文系、外语系、教育系和经济系等其他系。当时国内没有自己编写的西洋史教材,都是翻译的。主要用的是Hayes (Carlton J. H. Hayes)和Moon (ThomasMoon)编的教材,是美国的高中课本。[Carlton Joseph Huntley Hayes, Thomas Moon,and John W. Wayland, World History (New York: McMillan Company, 1936)—采访人注]。当时也有苏联的教科书,也是翻译过来的。 王:在49年以前就有翻译的苏联教材了? 杨:是的。不过这些课本并不公开发行,都是通过不公开渠道流通的。 王:49年之后呢?您还教西洋通史吗?用的是什么教材? 杨:49年之后,西洋通史改名为世界通史。1950年代初,教育部曾经制定了教材编写的标准,主要是根据苏联的标准。从1950年代到文革开始,世界近代史的教材编写总是找我参加。我们当时编写的教材,如我与张芝联编的世界近代史教科书(1961年版),主要是借鉴苏联的世界史教科书,从内容到形式上。重要的历史解释,如英国革命、法国革命、第一国际、第二国际等内容,大都是借鉴苏联的。后来又搞世界近代史的新版本。我觉得我教美国史,对于世界近代史的新教材掌握不多,我就未参加。 王:您有没有开过单独的美国史课?或美国史都是包含在世界近代史里面讲的? 杨:当时没有单独的美国史课。1958年我曾开过美国史的课,但不多久因学习过多而中断。美国史是世界史的一部分。 王:1964年在南开成立美国史研究点的背景情况是什么? 杨:这是教育部的指示,由中央决定的。 王:中央当时为什么提出要研究美国呢? 杨:中央指示不光是要研究美国,而是研究外国,也不是只研究历史,还要研究外国的经济、哲学、宗教和其他问题。南开被指定研究美国历史,还有其他大学。南开的美国史研究点是按自上而下的指示建立的。 王:怎么创建的?任务是什么?有没有经费的支持? 杨:当时在南开建立美国史研究室,开始时称之为“点”。当时美国对中国的封锁很厉害,我们无法直接订阅美国报刊和书籍,都是通过第三渠道去订购。财政部专门拨款600美元给南开的美国史点,这笔钱主要用来买书刊。我们用来订购美国的杂志。订阅是通过北京的国际书店,到国外通过友好人士代订。国民党人还捣乱,在杂志上贴一些反动标语。记得当时订的杂志有Time、Newsweek、Harper’s Monthly、New Republic、AtlanticMonthly、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The Journal American History和Nation等。还订了Political Affairs,这是美国共产党发行的刊物,Herbert Aptheker当过主编。 王:当时有没有想到要买书,比如说,美国史方面的学术著作等? 杨:钱太少,买不起。订美国杂志的时候,我们都是到国际书店去选,通过他们来订。订了这些杂志,遇到反浪费的时候,有的又被砍掉。所以,即便是这些资料的积累,也是不连贯的。 王:当时的拨款600美元是年度性的,还是一次性的? 杨:记不清了,当时也没有什么预算的说法,反正拨款下来就用。当时这笔款是直接拨到美国史研究点,学校是不能动的。这点我记得很清楚。 王:后来美国史研究点都做了些什么事呢? 杨:没有能做成什么事。工作还没有完全开展,就开始文革了,研究室的工作也陷于停顿。直到文革后才重新开始。 王:文革后美国史研究和教学是怎样重新开始的? 杨:文革后,1978年社科院在天津召开历史学科的会议,出席代表都是社科院邀请的。世界史学科有20多人参加,我也参加了。代表中有各学科的人,美国史、中古史、古代史等。记得是于光远在会上做报告,提出拨乱反正,解放思想。社科院世界历史所出面推动美国史这一摊的活动,他们从侧面推动。当年世界史的人在武汉大学召开会议,美国史的人便一同去了。这是搞美国史的人的第一次全国性聚会。 王:当时的气氛怎样?有什么决定吗? 杨:当时大家见了面,都觉得很兴奋,想透透气,也想搞点东西。当时提出了三种意见,一是要集体编撰一部美国通史;二是觉得编通史能力不够,不如先进行专题研究,出论文集;三是说力量不够,慢慢来。大家的讨论非常热烈。最后决定先把各校的资源搞清楚,让各校的人把本校有关美国的书籍资料整理出来,供大家分享。当时北图的一位女馆员,把北图有关美国的资料编了几本,寄给大家。其他学校也在搞。 王:当时为什么要想到编写美国通史呢?编通史的目的是什么?做教材吗? 杨:当时的想法之一是利用编写通史来练兵。至于做教材嘛,如果能搞出来,自然就是教材或参考书了。1979年“中国美国史研究会”正式成立,会上继续讨论编写通史的事,反对的人不吱声了。编写的分工是以学校为单位,由各个学校自己报名。最后决定由武汉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四川大学、南京大学和东北师范大学各负责一本,一共六卷。后来编写的学校有些变动,表示退出。各卷的水平和质量不一致。退出学校留出的卷改由他校编写。 王:这些著作是由谁来执笔的,编撰原则如何掌握? 杨:当时的做法是群策群力,发动大家,包括研究生在内。具体做法是拟定提纲,制定编写原则,现在看来,当时思想还不够解放。人民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他保证出书,这对大家是很大的鼓励。 王:当时有没有想到翻译现成的美国史著作,不必费神编写?因为当时资料不全,又隔绝这么些年,对美国史情况不一定熟悉和了解,翻译来得更直接一些,而且当时不是也翻译出版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成长》和《光荣与梦想》这类书吗? 杨:记得1978年有一位华裔美国学者在南开说,你们不用自己编写美国史,把美国人写的教材翻译过来就是了。我们回答说:“不可”。我们当时想的就是要自己搞,我们念了这么些年的外国人写的外国史,应当自己搞一套自己编的。 王:后来的写作与出版顺利吗? 杨:出版时,需要钱,我们也到处要钱,教育部和社科院的世界史所都资助过。 王:您对这套六卷本的美国通史如何评价? 杨:我认为,还好。如同编杂志,一本杂志,篇篇都是好文章不可能,但有一两篇好文章,杂志就能办下去。所以大致好就很不容易了。主要是通过编书来锻炼队伍,大家通过这个过程能增长学识,编出来的东西也可以为学生服务。 王:黄绍湘教授为什么没有被邀请参加这个项目? 杨:她手头的编写任务很重,无有余力。她是新中国第一个真正编写美国史的人,她写的《美国简明史》(1953年)、《美国早期发展史》(1957年)都是开山之作,而且是一个人搞出来的。她从49年前就开始研究美国史,解放后出版的书大都是修订本。 王:我想问一下文革之后中美史学交流方面的情况。当时南开都请过那些美国学者来交流?他们怎么来的? 杨:最初我们请的都是一些新左派(New Left)史学家。如我们曾经想请WilliamAppleman Williams,但富布赖特计划没有兴趣,因此没有来成。Philip Foner是黄绍湘通过教育部特邀来的。他来过南开几次。他的主要功劳是将美国工会的档案史料整理出来,写了好几本工运史。当然后来通过富布赖特计划邀请的人越来越多,多不胜书。 王:您对美国的民主问题怎么看? 杨:我认为,民主是多元的,不能输出,只能由当地生根发育。美国人输出的是傀儡民主。美国目前已经发展到后金融资本垄断的时代,不再是工业资本垄断了。国际金融垄断的发展,使早年的民主口号和机制缩水了。奥巴马上台是一个进步,黑人也能当选总统,但是,他上台后,还得听大金融资本的话,后台还是有钱人的利益,小富有者很难上台面。 王:美国民主与美国外交思想的关系是什么? 杨:美国人只知道扩张,不知道自己力量的局限性,也不管在外国民众间树敌太多。美国历史学家,如[Charles A.]Beard、[William Appleman] Williams和[Gabriel] Kolko等都批判过。但布什政府还是穷兵黩武、横行霸道、一意孤行。奥巴马政府比较明白点,但只能换汤,只得推行“巧”实力。 王:对中国的发展您如何看? 杨:我赞成中国现在这样以人为本、不断发展的民主。这种民主需要不断改进深化。要改变延续了几千年的东西,不容易。我们自己脑子里就有好多封建的东西。在中国搞民主,得清除封建思想、地头蛇思想;现在贪污严重,与官本位的体制有关,要消除这些思想和体制,得随着经济、文化的增长一步一步来。现在的做法就是一种包公式的民主,打抱不平。贪婪的资本主义不可能做到这点,自然更不可能自願做到这点。 王:应该如何看待美国呢? 杨:有人说,中国的现代化就是美国化,这话是错误的。中国有很多大事要抓,国家安全、统一、污染、生计等问题,政府也在做。不能以小集团的利益为重。美国的民主也不是完全值得效仿的,其根基是以自私观为主的。只要国家这种现象存在,保护国家自身利益的现象自会存在,但不能损人利己。 王:您现在经常想什么? 杨:一言难尽。我曾写过一篇小诗,内云:“不应沉浸于已经逝去的一切,从苦水中允吸些香醇吧,哪怕是点滴,为了明天,为了来人”。这就是向前看。但体力衰退了,例如因为双目接近失明,去年又将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美国历史期刊》)的通讯编辑一职辞去。你看到我房间挂的这幅画上的字吗?“淡泊惜陰斋”,这说明了我的前瞻性的思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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