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阿提卡的防御与“伯里克利战略” 在“伯里克利战略”中,阿提卡要被完全抛弃,任由敌人蹂躏吗?到了上世纪80年代,学者们对此产生了怀疑。美国学者奥伯第一个提出质疑。他首先肯定,按照修昔底德的记载,伯里克利的战略极富创新,完全合乎逻辑(49)。但是雅典人大部分住在乡下,全部迁入城内,既要遭受巨大的财产损失,还要忍受离乡背井的痛苦。伯里克利用了什么办法让雅典人服从自己的战略计划?第一,他让雅典人抱有一线希望:伯罗奔尼撒人此番不会深入阿提卡。因为前446/5年那次的入侵就是半道折返(1.104.2)。即使深入阿提卡,也希望他们不要大肆破坏,因为雅典人有手段报复,即对敌人领土进行袭扰(50)。第二,他指望骑兵和据点有效限制敌人蹂躏土地。当时,重甲兵是主力军,骑兵只是辅助兵种,在方阵作战时,用以保护侧翼。骑兵的优势是速度,用它来对付散开蹂躏土地的步兵是很有效的。这一点,修昔底德在记述雅典远征叙拉古时反复强调(6.21.1;6.22;6.23.3)。雅典人有骑兵1200名,还有忒萨利亚的骑兵来援助。在阿提卡,雅典人有好几处要塞:厄勒乌西斯(Eleusis)、俄诺厄(Oenoe)、帕那克同(Panacton)、俄洛波斯(Oropos)等。它们可以在敌人入侵后发挥牵制作用。修昔底德的零星记载也说明了这一点:“他(指伯里克利)不断派骑兵出城阻止敌人小股部队冲到雅典城附近破坏。”(2.22.2)(51)战争的第二年,伯罗奔尼撒人在阿提卡待了近40天,大肆破坏,伯里克利保护土地的计划完全落空。原因是,瘟疫开始肆虐,到前427年有300名骑兵病亡(3.87.3);忒萨利亚的骑兵没有来助战;伯里克利自己带了300名骑兵出海征战。 伯里克利死(前429年)后,他的不出城决战的策略仍然沿用。雅典的骑兵“照常”出动阻止敌人蹂躏土地(3.1.1);就是斯巴达人在得刻勒亚(Decelea)构筑要塞后,雅典的骑兵: 由于每天都出去袭击得刻勒亚,守卫土地,他们的战马有的为敌所伤,有的在坚硬的地面连续不断地奔波劳累,跛了腿。(7.27.5) 阿提卡的雅典要塞也发挥了作用,截击了返回途中的科林斯人(8.98)(52)。 可见,修昔底德关于雅典人骑兵和据点作用的记述是一贯的、清晰的,但在其分析文字和拟定的演说词中,却完全没有提及。奥伯就此提醒我们,修昔底德跟所有历史学家一样有自己的偏见和固有观念,它主要体现在作者的分析文字和拟定的演说词中,而其不经意透露的零零星星的证据说明了事情的真相(53)。 奥伯的论文启发了另一位美国学者斯彭斯,他于1990年发表论文《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伯里克利和对阿提卡的防御》。他指出,在修昔底德笔下,阿提卡似乎完全被抛弃,任由敌人蹂躏,这种说法过于简单化。他集中讨论所谓“流动防御”(mobile defense)在该战略中的地位(54)。首先,当时的希腊,绝大多数城邦粮食没有多少剩余,损失一年的收获就要饿肚子。重甲兵——辅以骑兵和轻装兵——首要职责就是保护收成。敌人若来蹂躏,一场方阵作战在所难免。除了在境内以方阵迎敌,还有打出国境、边境防御和流动防御三种作战方式(55)。近邻墨伽拉和玻俄提亚地区是雅典人出境作战的首选,得利翁(Delium)之战(前421年)说明,雅典人连玻俄提亚人都打不过,更不用说伯罗奔尼撒人了。御敌于国门之外是个好办法。阿提卡边境虽有不少山丘,但仍有多达7条通道,派兵驻守断不可行。唯一可行的是流动防御,即以骑兵和阿提卡的据点为手段,阻止敌蹂躏,骚扰敌殿军,最大限度减少损失(56)。这一观点与奥伯是一致的。 前428/7年夏,斯巴达一方第三次入侵阿提卡,“雅典的骑兵像过去一样,一有机会就发动攻击,阻止对方大批的轻装兵离开营地,到雅典城周围破坏”(3.1.2)。“雅典城周围”一语表述模糊,斯彭斯结合修昔底德的记载,研究了阿提卡的地形地貌,得出结论:应该是以雅典城为中心,西至埃伽勒俄斯山(Aigaleos),东至许墨托斯山(Hymettos),北至阿特摩农山(Athmonon)的一片区域。这片不小的区域是安全的(57)。而且,在皮罗斯大捷前的几年当中,伯罗奔尼撒人每年在阿提卡待的时间不超过40天,也就是说,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雅典人还可以利用其土地。 斯彭斯最后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流动防御是当时雅典人最为可取的办法,伯里克利和其后继者都采取了这一方法——阿提卡并没有拱手让给敌人(58)。 斯彭斯的论文又启发了美国学者亨特。斯彭斯认为伯里克利对骑兵的运用不是事先就策划好了的,但亨特认为,有丰富的证据证明,运用骑兵来防守阿提卡是伯里克利计划好的,也是这么执行的(59)。亨特举了一例:前455年,雅典人与其盟友出征忒萨利亚,结果受挫,原因是,“他们控制的地域不超出其营地附近(因为忒萨利亚骑兵的阻挠)”(1.111.1)。“此后不久”,伯里克利率军出征。亨特由此得出结论,伯里克利肯定知道了雅典人受挫的事,明白骑兵能对宿营的步兵构成威胁(60)。亨特还提及一处不起眼的记载:伯罗奔尼撒人第一次入侵阿提卡时,抵达厄勒乌西斯后,“在名叫‘赫瑞托’的溪流群附近打败了雅典的骑兵。然后,他们前进,埃伽勒俄斯山在其右手,经由……到达阿卡耳奈”(2.19.2)。亨特认为,“埃伽勒俄斯山在其右手”一语颇值得注意。重甲兵方阵的弱点在其右侧(左手持盾,右手持矛,最右侧的士兵身体右侧无保护)。这说明,这句话不是指前进方向,而是说明骑兵对他们的骚扰已经够严重了,因此借右侧的山地保护自己(61)。作者的结论是,伯里克利不仅是一位战略大师(master strategist)(62),而且是一位骑兵战略家(a cavalry strategist)(63)。 亨特的论文是对斯彭斯论证的补充,但上述所举的两个例子都显得牵强,尤其是后一个,查遍修昔底德书中的“……在其右手”的表述,都是指前进的方向,怎么这里就有“微言大义”?作者似乎过高评价了伯里克利的战略谋划能力。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敌对双方都把“蹂躏土地”作为主要作战手段。伯罗奔尼撒人入侵阿提卡,雅典人袭击敌沿海地带,都干着同样的事情:砍葡萄藤、油橄榄树,割掉或烧掉庄稼,拆房子,抢东西,宰杀牲畜(如果贵重财物和牲畜没有及时转移)等等。这一招大概很厉害。读者大多熟视无睹,学者们也没有深究。美国学者汉森于1998年出版了专著《古典希腊的战争与农业》(第二版)(64),很好地回答了此问题。汉森家住加利福利亚,那里属地中海式气候,自己和家人经营农场。在自家地里种植葡萄、油橄榄树、果树、麦子等。他亲自试验古人的蹂躏方法,发现耗时费力,效果不佳。葡萄藤很结实,油橄榄树更结实,而且只要不连根拔起,就会长出新枝。放火烧麦子,也不容易(65)。在当时的阿提卡,农业是劳动密集型的,没有投入大量资本的基础设施,田野里只有庄稼,房屋里只有一些坛坛罐罐,这些东西即使被毁也容易再生产出来(66)。因此,这一招效果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大。况且,蹂躏者的时间有限,还要面对骑兵等的骚扰。 但为什么战时雅典人对敌人的蹂躏怒火中烧呢?有学者对汉森的解释作了补充:敌人的蹂躏是随机的,如果哪个农户碰上了,就倒霉了,冬季就要饿肚子,这些倒霉的农户就要鼓动别人出城反击。此外,他还提醒,年复一年反复蹂躏,就很厉害了(6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