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意绣:刺绣的文化价值 刺绣在衣服上属于非实用的附加物,主要功能不在御寒蔽体而在艺术欣赏和传达意义。艺术欣赏是一种较高层次的精神活动,超越一般实用物象而建构审美意象;意义的传达会在更复杂的层面展开,或为叙事,或为象征,或为祈祝,或为禳祛,或为族群认同的符号,或为社会分层的标识。正是绣中所含之意,成就了意绣,使意绣具有了多重的文化价值。 早在神话时代,黄帝即把冠服制度的制定,作为“天下治”的政策之一。到后来,皇袍或官服绣什么图形纹章,更有严格规定,不得僭越。在各民族中,服饰不仅是御寒护体的衣物,还是被赋予了丰富文化意义的“文物”。通过各种成文不成文的着衣规则和刺绣图纹,我们可以窥见社会的投影。 在苗、瑶、彝、景颇等民族中,绣在衣裙上的图纹就像穿在身上的《史记》和象形的百科全书。他们族群的人和万物来源的创世神话以某种图案呈现,前辈迁徙的故事会以某种花纹记录,不同族群关系和村社传统会用某种衣装表述,某种穿着体现了人伦辈份和冠服制度,哪种针法来源于谁的发明,哪种染料和质地对人的健康有益,哪种式样颜色与人的信仰、属相和命运联系。 苗、瑶等族服饰上的绣片图案,基本都是历史事件或民间信仰的形象表达,可以据此说出很多故事。这些故事,远至神话时代逐鹿中原的古史,近至起义抗争的事件,都可成绣;无论是创世始祖,还是天地诸神,亦绣在祭服神袍上,依时敬奉。他们没有文字叙事,但服饰上的这些绣片图案(图16~18)就像他们的“史书”和“神典”,随身携带,世代相传。 云南大姚、永仁两县是彝族聚居区,当地每年都要举行彝族传统的“赛装节”。节日形成了民族刺绣工艺的大展示、大汇集,各地的彝族妇女云集于此,身着亲人绣制的花衣裳前来祭扫传说中变为锦鸡的绣花女神。“赛装节”(图19)如同一个活态的绣品美术馆,绣花衣、绣花帽、绣花裤、绣花鞋、绣花包、绣花围腰,五彩缤纷、千姿百态,凡绣艺高超者,皆会得到人们的敬重和赞扬。一位身上绣满马缨花的老太太告诉我:“插花,人喜欢,老祖喜欢,鬼害怕,用花撵鬼。撵家里的鬼,撵所有的鬼。”她的裤角绣有三条腿的小人,手拉手排成一圈,她说这是“打跳”图样,老古辈时就兴这样了。腰带上也有这样的“打跳人”,我问:“人为什么会有三条腿呢?”她们说:“没有三条腿,不稳,不好看。”有人在旁玄秘地笑,说那是男人的那东西。 图16苗族古歌里化生万物的蝴蝶妈妈。龙和飞鸟是苗族古歌中的重要角色。2006,贵州,邓启耀摄 图17瑶族道公服上刺绣的诸神。云南民族博物馆展品,2015,邓启耀摄 图1 8苗族刺绣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图像。贵州,2006,邓启耀摄 图19云南大姚县昙华区卡拉底乡和昙华山乡彝族自称“依颇”,女子衣服、挎包和头帕上绣满鲜红的马缨花。这种花样与当地流传的“咪尾鲁”(又译“咪依鲁”)传说及每年春季的“插花节”有关。在这个节日里,人们要将马缨花插在家堂供老祖,并给人畜屋厩插花。云南大姚县,1991,邓启耀摄 民族服饰的图案,是对自然之相的拟形,也是对造化之幻的写意。她们为孩子缝绣虎形帽、虎形肚兜,是为了证实孩子的血脉出自虎裔(彝族);她们在祭司的头帕上用不同颜色绣以树状纹样,象征性地将民族迁徙繁衍的历史浓缩为具象的密语(哈尼族);她们头戴鸡冠帽或背披绣有双眼图案的团毡(图20),据说雄鸡的盛阳和背后的眼睛可以照见并驱除隐匿的阴邪恶灵。这些图案,就像美丽的“巫符”,或为祈福,或为驱邪,经妙手织绣绘染的“点化”,附“灵”在七色斑衣之上。民族服饰艺术的灵魂,不仅体现在“与身相随”的美的形式上,更体现在“与心相映”的悟的神韵上。 图2 0彝族系在腰后的毡垫“白团毡”,两个圆形绣纹象征眼睛,可防来自身后的鬼邪。云南省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2012,邓启耀摄 这是流徙的民族记录历史表达信仰的一种方式。从现在仍在沿袭的传统习俗看,人类的许多文化现象与远古知识体系是一脉相承的。虽然在人类是否可能具有超越于不同历史文化背景的共同心理结构上学者们看法不一,但从那些无法用“文化传播”理论解释的相似性上,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同一心理水平面上大致相似的表象类化过程。不管是用手指头涂抹,用笔描画,还是用针线缝绣,用电脑制作,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用形象、视觉图像的形式完成一种表述。这种表述由于它的具象性习惯被归入艺术类。不错,它可以是艺术,但它同时也是巫术、技术和科学,也是宗教、信仰、教育和语言符号。作为一种语言符号,它跟文字不一样,文字必须识字才能看得懂。在某种程度上,图像不用翻译的特征更加突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看图像基本能看出一个大概。当然在不同的语境里,它也有一些特殊的词汇和释义。同样一个纹样,比如蝙蝠,在某些文化里是邪恶的象征,在另外一些文化里,它又象征着福气,绣在身上表示吉祥。 服饰是各民族特别是无文字民族表达自己文化的一种书写方式,通过这种书写,他们建构了自己特有的文化符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