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的方法 严耕望谦称“不太讲究方法论”,自认为《治史三书》“说不上史学方法论,充其量只能说是我个人的体验,个人方法”。然而,这本书毕竟是专讲史学方法的著作。他以为,讲史学方法可有两种形式:一类是史学概论类的高头讲章,这类史学方法,流于纸上谈兵,“只能取其大意,不能太过拘守”;另一类便是学有成就的史家结合自身经验,向后学传授的方法,往往亲切而实用。据说,萧启庆曾棒喝后辈:方法论只有成学的大家,才有资格谈论。作《治史三书》时,严耕望已卓然成家,当然有足够的资格来谈史学方法论。 严耕望承认“方法论对于我的治史不无相当影响”,也“赞同运用各种社会科学方法与理论作为治史工作的辅助”;他甚至接受唯物论,认为“物质生活是人类历史演进的基本因素,政治与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人类的历史包罗万象,史家面对的课题纷然杂陈,倘拥有越多的方法与手段,处理起来就越得心应手,这是不言自明的。 惟其如此,严耕望在方法论上持开放态度:史学方法“应该是多样化的,也该是无止境的进步,愈后愈臻精密”。然而,史家应对的课题各不相同,处理的方法也不可能千篇一律,即便同一课题,不同史家的应对方法也未必千人一面。史家也如兵家,兵家有“兵无常势”之说,史家也有“史无定法”之论。正鉴于方法只是达到目标的手段,他认为:各种社会科学对治史都会有帮助,但也各有局限性,倘若执一驭万,无异刻舟求剑。以量化史学为例,严耕望说自己最喜用统计法,但接着反问:“历史材料不是都能量化的,难道不能量化,我们就不做?” 在治史的根本方法上,严耕望强调:“固守一定原则,不依傍,不斥拒,能容众说(包括各种理论与个别意见),随宜适应。”这与清代戴震的“空所依傍”和西方韦伯的“价值中立”大抵殊途同归。惟其如此,他坚决反对历史研究为任何预设的理论观点所奴役,无论大陆史学有过的“学术为政治服务”,还是当时海峡两岸滥用西方史学那种模式先行的做法。 在治史方法的观摩体悟上,严耕望主张:“要多多的仔细阅读有高度成就的学者的好著作,体会作者探讨问题的线索。”在中国通史的入门导读上,他就建议以钱穆《国史大纲》为主,以吕思勉几部断代史为辅,前者是近乎“圆而神”之作,后者是近乎“方以智”之作,“在如此一经一纬的准备下”,跨入史学之门,开启史海之航,将会四处通达,无往不可。 专精与博通 自章学诚创论“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习而习也”,文史学界对专博的议论层出不穷。严耕望则以专精与博通的对应概念展开这一议题。他首先区分了“专”与“精”、“博”与“通”之间的具体差别:“专不一定能精,能精则一定有相当的专;博不一定能通,能通就一定有相当的博。”然后申述己见:“治史既要专精,也要博通。只能博通,固必流于肤浅;过于专注精深,实亦难以精深,且易出大毛病,而不自知。”近代学术分科细密化已成大势,最易导致治学偏走专精一路,史学也不例外。但专精仍应以博通为前提,史学尤其如此,因为“历史牵涉人类生活的各方面,非有相当博通,就不可能专而能精”。 博通涉及两个层面。一是史学本身的博通,如果研究断代史,必须对研究断代的前后时代有深入的把握;倘若研究专题史,必须对其他专题史也应有充分的了解。二是史学以外的博通,史家应该旁通各种社会科学。严耕望指出:“历史学者要想精通各种社会科学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们总要打开大门,尽可能地吸收一点!尽可能予以运用!”这与当下倡导的跨学科视野与多学科方法若合符契。博通之重要,从消极层面说,“可使你做专精工作时不出大错,不闹笑话”;从积极层面说,“可以帮助我们为史事作解释”。 从博通出发,严耕望认为断代研究便不能画地为牢,不应将研究时段限制得过于短促。在这点上,他的主张与现代西方“年鉴学派”的时段论所见略同。他告诫学子:“断代研究也只是求其方便,注意的时限愈长,愈能得到史事的来龙去脉。我们不得已研究一个时代,或说研究一个朝代,要对于上一个朝代有极深刻的认识,对于下一个朝代也要有相当的认识。所以研究一个时代或朝代,最少要懂三个时代或朝代,研究两个相连贯的朝代,就要懂得四个朝代,如此类推。”他尽管没有写过宋史论著,为对研究唐代有所助益,却把《宋史》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 从博通出发,严耕望提醒后学,应该“集中心力与时间作‘面,的研究,不要作孤立‘点,的研究”。在他看来,所谓“面”的研究,就是“目标要大些,范围要广些,也就是大题目,里面包括许多小的问题”。这种研究的好处,一是“似慢实快,能产生大而且精的成绩”,即今所谓可持续发展;二是“容易发现材料彼此冲突,就可以即时纠正错误;材料彼此勾联,就可以相互补充”;三是“在一个大范围内同时注意相关联的问题群,则看书时到处发现材料,兴趣自然浓厚,乐此不疲”。而孤立“点”的研究,其弊显而易见,一来“仄则仄矣,不一定能精,而出了错误自己还不知道”;二来“东一点西一点的研究,势必心力时间都费得很多”,事倍功半,欲速不达。 如何才能夯实博通的基础,严耕望劝勉史学入门者,应“对中国几部大的旧书能彻底的看,基础一稳固,将来往任何方向发展,皆能得心应手,毫无窒碍”。严耕望所谓“几部大的旧书”,《治史三书》未见明示,他另有《中国中古史入门书目》(收入《严耕望史学论文集》),曾列出10种书目;当然,由于治史断代与方向不同,后学不妨作适当的选择与调整。他所谓“彻底的看”,就是从头至尾地细读精读,倘有注疏考证都不轻易放过。这一做法,也是诸多前辈史家与当下学者指导研究生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青年学子入门之初,应该彻底看几部大史书,尽可能打下博通的根底;起步之后最可行的进境,则是在自己熟悉的少数大范围内,“由小到大,由专而通”,从专精逐步走向博通。他研究唐代交通即遵循这一轨辙,从每一道着手,从点及面,由小到大,最后汇为全国性的交通图考。 对应专精与博通之论,严耕望阐述了考据之作与通识之作的关系,对章学诚的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高下论,作出了透辟的回应: 考据之作,重在实证,必须一字一句明其来历,如无明显具体证据,必当详为辩解,为之证明,但不当议于通识著作。通识之作,尤其通史,重在综合,重视章节布局,提出整体意见。就一个时代言,须综观全局,作扼要说明。就前后时代言,须原始要终,通变今古。不在一事一物之点滴考证。核实论之,一部通识性大著作,固然也要以考证功夫为基础,缺乏考证功夫与经验,即很难提出真正中肯之通识性论点。但不能要求其叙事论说之尽合乎考证标准。 严耕望一生研究也始终在追求考索之功与独断之学的一身二任。他研究历史人文地理倚赖的便是这一路径,先是作专精的《唐代交通图考》,而后是唐代人文地理,最终是国史人文地理;《唐代交通图考》固然偏于考索,国史人文地理虽仅成十余篇论文,但已于传统沿革地理“推展到经济、社会、宗教、文化各方面,欲从人文地理角度窥探全史”,自有其独断与通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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