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三书》的其他价值 除作为最佳史学入门书,《治史三书》的其他价值也值得重视。 第一,作为严耕望学术自传的价值。 在20世纪中国中古史领域,继吕思勉、陈垣、陈寅恪一代大师后,大陆可举唐长孺与周一良为代表,台湾无疑应以严耕望为领军。严耕望既已进入中国现代学术谱系,对他的研究自然是中国现代学术史,尤其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史的课题之一。胡适曾劝学界朋友“写他们的自传”,以期“保存这许多难得的第一手史料”。严耕望没有留下自传,虽提及记有日记或生活日录,据闻也未保存下来。但《治史三书》里,既有《钱穆宾四先生与我》的专书,也有自道学史历程的专篇,在漫谈治史经验时,严耕望随时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研究者不妨将这些鲜活的叙述视为他的学术自传。林磊编著《严耕望先生编年事辑》(中华书局,2015年)时,就充分取资了这些素材,较详赡地勾画出这位史学大家的学术轨迹。 不仅如此,在《治史三书》里,严耕望对个人学术也自有定位。他与余英时同为钱穆的两大弟子,却自认为:“在学术上,不能算是先生的最主要的传人”,因钱穆之学“从子学出发,研究重心是学术思想史,从而贯通全史”,但学术思想恰是他“最弱的一环”,而门人之中“余英时显最杰出”;而自己“只是先生学术的一个旁支”。这种与钱穆学术旨趣异同自我论定,还是客观而中肯的。再如,他比较自己对唐诗的利用与陈寅恪的“诗史互证”,自以为“注意面较广,可能较陈先生所获为犹多,但就学术境界言,自不如陈先生之深邃”,诚是既不过谦也不自诩的平实之论。勾稽联缀这些自述其学的片言只语,也足以为归田学案所取用。 第二,作为现代学术史料的价值。 从初涉史学起,严耕望的学术生涯长达一甲子,而且基本处于学术主流圈内,《治史三书》的诸多回忆也就颇具史料价值。例如,他回忆内迁之初武汉大学历史系与文学院的课程设置,历史系教师有吴其昌、方壮猷、陈登恪、郭斌佳等著名学者,还算“阵容不很强”的,文学院开课的还有文字学家刘赜、文学家苏雪林与美学家朱光潜等名家。严耕望对李庄时期与迁台初期史语所的回忆,有助于了解傅斯年如何营筑这座学术重镇,以及史语所独有的学风是如何形成的;而对钱穆“院士风波”的回顾,也凸显出史语所作为史学主流的门户之见。严耕望与海内外诸多名家有过疏密不等的学术交往,包括亲炙问学的师长李则纲、钱穆与顾颉刚,求学供职校所的掌门人王世杰、王星拱与傅斯年,史语所先后同事李济、姚从吾、劳幹、全汉昇等,其他台湾学人梁实秋、邢慕寰等,美籍华裔史家萧公权、杨联陞、何炳棣、余英时等,香港学者唐君毅、牟润孙等,大陆学者傅振伦、夏鼐、张政烺等。他在自道治学经历时,对这些人物或详或略都有叙及,即便吉光片羽,也足为研究现代学术文化史所取资。例如,《从师问学六十年》述及杨联陞推挹其《唐代交通图考》的打油诗,就为杨氏《哈佛遗墨》“诗稿”所未录。 除亲历的人事,严耕望对20世纪中国史家颇有月旦臧否,既有专书《钱穆宾四先生与我》,也有关于南北二陈与吕思勉的专论。诚如所言,这些评骘虽仅基于其“个人治史之意趣”,却不啻是对现代学术文化史的一家言。作为弟子,严耕望对钱穆堪称实事求是。他逐一列举其师不朽之作,指出都完成在50岁前,而其后述作“多讲录散论之类,视前期诸书远有逊色”。即便对列为不朽的《国史大纲》,一方面推崇其创获与识见,足以追步司马迁而超迈司马光,另一方面也批评“行文尚欠修饰,或且节段不相连属,仍不脱讲义体裁”。对陈寅恪与陈垣,严耕望也非一味肯定。他对《柳如是别传》的著述体裁与论题价值独持保留意见;对陈垣晚年缺乏史家定力,学术生命“即此而斩”,也有扼腕之叹。但他提示后学,陈垣治史方法“易于追摩仿学”,而浅学之士刻意追摩陈寅恪之学可能走火入魔,却是不刊之论。严耕望推崇吕思勉“拆拼正史资料,建立新史规模,通贯各时代,周赡各领域”,在他尊奉的四大家中,成就不在二陈、钱穆之下,确是慧眼独到的公允之论。至于对其他史家与学人的片断评点,全书也随处可见。他论顾颉刚为盛名所累,与傅斯年一样,“对于近代史学倡导之功甚伟。惟精力瘁于领导,本人述作不免相应较弱”。严耕望评价现代学术史的人与事,其观点只是独得之见,妥当与否另作别论,却无疑值得玩味而不宜轻忽。 第三,作为古今学术名著的评点价值。 在60余年治史过程中,严耕望研读与查阅过的古代典籍与今人史著难计其数,《治史三书》提及的就数以百计,随文或有评断,读者不妨以严氏书评视之。 在古籍方面,严耕望不仅重视历代正史、十通政书、总集类书、地志图经,而且强调佛传道藏、农书本草与金石考古类文献对历史研究的史料价值,对相关典籍的瑕瑜得失时有要言不烦的评判。他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与钦定《嘉庆一统志》:“发现顾氏虽很有才气,但其书内容甚粗疏,错误很多;《一统志》虽是官修的书,成于众之人,但实甚精,往往转胜顾书”,完全是在历史人文地理研究中长期考较两书后的心得体会。 对所涉略的其他近现代中外名著,《治史三书》也偶有独到评价。严耕望认为,李则纲的《始祖的诞生与图腾》“大约是中国学者运用图腾学说讲中国古史最早的一本书”,陶希圣的《秦汉政治制度》乃“运用近代方法写中国政治制度的第一部书”,肯定它们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而他指出,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乃应用纲目体“颇见成功者”,桑原骘藏的《蒲寿庚事迹》“可视为纲目变体,亦有以简驭繁的好处”,尽管片言只语,却有真知灼见。即便受其批评的著作,后来使用者由此也能知其优劣,用其长而避其短。 《治史三书》所谈尽管“多属个人治学经历”,但像他这样大家的学术历程,对后学不仅带来有益的启迪,还能产生示范的功用。他虽以史学为论旨,但广义说来,中国传统之学都可归入史学范畴,对初涉这些领域的学子来说,《治史三书》总结的原则与方法自有相通与借鉴之处。当然,正如严耕望一再强调,对任何理论经验都不能过于拘执,机械照搬。这一态度同样适用于《治史三书》的阅读。 严耕望将史学成果分为考史与释史两大类,主张“治史仍当以发掘史实真相为主流,以解释、论史为辅助”。这一论断,既有其终生服膺的实证学风的熏染,另一方面也如余英时所说,有其“自审一己的才性近于追求确实而稳定的历史知识”的考量。毫无疑问,发掘真相的钩沉考索确有永久性价值,然而,历史学兼有叙述学与解释学的双重功能,不仅追求最大限度复原实相,同时要求史家对历史真相进行论析与阐释。因而,历史研究不能仅止步于复原史实,而且应该进一步诠释历史。每个时代的史家对前代历史的解释不会恒久不变,但惟其如此,历史之树才能长青。 在史料问题上,严耕望躬行“竭泽而渔”原则,主张研究中古史“更要尽可能的把所有关涉这个时期的史料书,全部从头到尾的看一遍”,现存中古书籍有限,这确是行之有效的经验谈。但印刷术普及后,传世史料急速增长,及至明清,要想将存世断代史料从头到尾全看一遍,终一生光阴也绝无可能,研究者自宜调整战略,而不必胶柱鼓瑟。但他强调先研读该断代正史与基本大书的方法,仍是必须力行的不二法门。 最后对《治史三书》的读法提两点私见。 其一,不应忽略具体例证的分析。严耕望谈治史方法,不是徒托空言,泛泛而论,而是结合实例,有血有肉。他充分利用了三类个例,一是自己治史实践的实例,二是利用前人成果的案例,三是传道解惑中学生的实例。无论成功的个例,还是失误的个例,对初学者来说,都是难得的观摩,就像高手在比武功,有严耕望这样大家在旁为你接招拆招,解说点评,自能给人莫大的启悟。 其二,《钱穆宾四先生与我》不妨与钱穆《师友杂忆》互读。严耕望有感于自己粗有成就,多赖导师耳提面命,而一般后学阅读钱穆著作,不可能像自己“当面聆教来得真切”,故“参以个人对于先生治学之认识”,撰写了专书。读者倘能对照,不啻同时向两位大师问学请益,再加上自家的揣摩领悟,所得必能更多。 严耕望虽非陈寅恪式的天才史家,但在中古史学界却是璀璨的巨星。在《治史三书》里,他却一再自谦“才极平庸,尤弱记忆”,良苦用心无非“为中人以下说法”,期在苦心孤诣开导来者:“能入大学受教育的青年,论天分必大半在我之上,举我小成之经验与生活修养之蕲向以相告,或能有一点鼓励作用”,在确立志业,规划目标后,“运用自己的心灵智慧,各出心裁,推陈出新,自成一套”,持之以恒,必能有成!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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