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北居延、敦煌等地區出土的漢簡雖以行政文書及財務檔案為主，但其中亦包含了不少典籍資料，為我們了解兩漢時期各種文化典籍的流布情況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如新出《地灣漢簡》中如下一枚簡（附圖1）： 長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富貴□□□□□ 86EDHT:17A[1] 此簡以工整的隸書抄寫，內容也與西北漢簡中常見的官文書或私記不同，已引起研究者注意。魏振龍先生曾指出此簡與《孝經·諸侯章》中的某些語句類似，并推測：“西漢時期在河西邊塞屯戍之地可能存在一個由時人所改編的、較爲實用的《孝經》版本，而這個版本的《孝經》中融入了如《周易》等其他典籍的內容，其目的一如張英梅所説‘將其重新組合成一種簡短明瞭的句子，進而傳遞其孝悌思想’”。此處先摘錄《孝經·諸侯章》相關內容如下： 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謹度，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蓋諸侯之孝也。[2] 此簡中儘管出現了傳世《孝經·諸侯章》中的部分文字，但兩者語句順序明顯不同。但我們在研讀過程中發現，較之於《孝經》，此簡內容更接近於今本《文子》卷第五“道德”篇的相關章節： 文子問曰：“古之王者，以道莅天下，為之奈何？”老子曰：“執一無為，因天地與之變化。天下，大器也，不可執也，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執一者，見小也，見小故能成其大也。無為者守靜也，守靜能為天下正。處大滿而不溢，盈而不虧，居上不驕，高而不危。盈而不虧，所以長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富貴不離其身，祿及子孫，古之王道，具於此矣。”[3] 出土文獻敦煌抄本《文子》“道德第五”（法Pel.chin3768，附圖2、3）中也有相似內容： 文子問曰：“古之王者，以道立天下，為之奈何？”老子（曰）：“執一無為，因天地與之變化。天下，大器也，不可執（也），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執一者，見小也，無為者守靜也，見小故能成大。守靜能為天下正。處大滿而不溢，居高貴而無驕，處大不溢，盈而不虧，居上不驕，高而不危。盈而不虧，所以長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富貴不離其身，祿及子孫，古之王道期於此矣。”[4] 兩相比較，我們不難發現，此簡文字與《孝經·諸侯章》不甚契合，但與今本及敦煌抄本《文子》中的相關內容合若符節。因此，我們更傾向於此簡為《文子》殘章。 不可否認，此簡內容確與《孝經·諸侯章》具有較高的相似度。但先秦秦漢典籍的成書與傳播非常複雜，相似內容往往見於不同典籍之中。如《呂氏春秋》卷第十六“察微”篇中也引用了《孝經》相關的內容，但其內容與傳本《孝經》有一定差異： 孝經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楚不能之也。[5] 又如劉向《說苑》卷十“敬慎”中也曾論證過“高而不危，滿而不溢”的論點。 高上尊賢，無以驕人；聰明聖智，無以窮人；資給疾速，無以先人；剛毅勇猛，無以勝人。不知則問，不能則學。雖智必質，然後辯之；雖能必讓，然後為之；故士雖聰明聖智，自守以愚；功被天下，自守以讓；勇力距世，自守以怯；富有天下，自守以廉；此所謂高而不危，滿而不溢者也。[6] 因此，筆者關於此簡為《文子》殘章的初步結論也是試探性的，僅僅是由於簡文與今本《文子》關係更勝。據今本或敦煌抄本《文子》，此簡“富貴”后漫漶不清之字當為“不離其身”（整理者認為有五個字未釋，從文字間距來看，似以四字為宜），但據筆者觀察，此四字似非“不離其身”。這也是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還有待於學界展開深入討論。 至遲從唐代柳宗元開始，學者就開始懷疑《文子》一書為偽書。但在1973年，河北省文物工作者在定州八角廊40号汉墓（西漢中山懷王墓）中掘獲一批簡牘資料，其中有如下內容： 下正。平王曰：見小守靜奈何？文子曰 0775 也，見小故能成其大功，守靜□ 0908 也，大而不衰者所有長守□ 0806 高而不危，高而不危者，所以長守民 0864[7] 研究者認為此部分內容應是《文子》殘簡。至此，《文子》真偽問題已得到初步解決。但對《文子》一書有關的若干重要問題的研究，如定州竹簡《文子》與今本《文子》孰先孰後是否屬於一個系統，再如今本《文子》與《淮南子》的關係等，學界仍有不同意見。 值得注意的是，王三峽先生在《<文子>探索》[8]一書中提出了“傳本《文子》”的概念。他認為“傳本《文子》”撰寫年代應在戰國中期前後，在用語特征和思想內容上與今本《文子》有著一致性；“傳本《文子》”早於定州竹簡本《文子》并為其所屢次稱引；“傳本《文子》”在西漢時期曾廣泛流傳，并被《淮南子》《越絕書》《韓詩外傳》等書廣泛抄引。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教授蔡萬進在對地湾778枚漢簡初步研究後發現，其中51例含明確紀年信息，最早是西漢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最晚為東漢光武帝建武三年(公元27年)，其間年號連續。[9]與此簡處於同一探方的簡文標有漢宣帝的年號，如“地節”（86EDHT:18B）、 “本始”（86EDHT:16）等，如果地灣漢簡中確有《文子》存在，可為王三峽先生的相關論述提供有力的佐證。 附記：小文寫成后，孫占宇教授通讀全稿，並對文章結構進行了重大調整，馬智全、陳玲、馮玉、劉小剛等師友也對小文提出過寶貴意見，一併致謝！ 附圖：  圖1  圖2  圖3 [1] 甘肅簡牘博物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中國人民大學分中心：《地灣漢簡》，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此簡背面作“聖王□□解祚吉兇憂或卒至毋時君子不敬何以輔之毋”，孫占宇先生認為應是另外一種典籍，或與《禮記·坊記》：“子云：‘小人皆能養其親，君子不敬，何以辨？’”有一定關聯（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3168），此處不論。 [2] （清）阮元校刻：《十三經註疏》卷二《諸侯章》，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附校勘記），第2547頁。 [3] 王利器撰：《文子疏義》，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31-232頁。 [4]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2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1月，第351-352頁。 [5] 許維遹撰：《呂氏春秋集釋》，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5月，第238頁。 [6] （漢）劉向著，向宗魯校正：《說苑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7月，第253-254頁。 [7]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簡整理小組：《定州西漢中山懷王墓竹簡〈文子〉釋文》，《文物》1995年第12期。 [8] 王三峽：《〈文子〉探索》，湖北省：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7月，第121-129頁。 [9] 江勝信：《地灣漢簡：漢代西北邊塞歷史最後一塊“拼圖”》，《文匯報》2018-05-22。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8年6月20日14:1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