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荀子思想视野中的杨朱个体思想特色 与孟子对杨朱猛烈批判态度不同,荀子对杨朱学说多给予客观评判,如在《荀子》书中有一则关于杨朱为选择不同道路而痛苦的写状,以不同主张治世,关涉到:“荣辱、安危、存亡之衢已,此其为可哀,甚于衢涂。呜呼!哀哉!君人者,千岁而不觉也。”(20) 从此段荀子对杨朱学说的评述中,可知:第一,为进一步证实杨朱其人及其所处时代的真实性又提供了一条讯息;第二,从荀子理论视域中,对杨朱学说的认识得到进一步扩充。荀子主张“隆礼至法则国有常”(21),荀子此根本主张在其治国领域中体现的最为突出,如“国无礼则不正”(22)“无国而不有治法”(23)。在荀子看来,杨朱之所以哭于衢涂,原因在于杨朱观天下治国之术,多是首先强调以治理天下为前提,但殊不知此治国之术在选择治理方式时,却往往潜藏着以牺牲万千个体的生命为代价。因此,依杨朱思想理路来看,这些学说的出发点就存在着忽视生命个体倾向,其结果又怎么能落实到生命个体身上呢?杨朱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认为治国本是为天下生命个体考虑,但其他各家学说又恰恰是以忽视生命个体为代价的。 可以说,荀子清晰看到了杨朱学说意旨的主导,是为千古以来荣辱、安危、存亡之道在于如何更好的“君人”,当然荀子并非赞成杨朱“君人”的看法,而只是借杨朱之口表达自己治国的主张而已。荀子生活于战国后期,他的理论学说集众家之所长,提出了更为务实、可行的治国主张,荀子指出治国目的在于:“百姓莫敢不敬分安制,以化其上”(24)。按照荀子的思想逻辑推理,治国的要义在于让百姓谨遵礼仪之法,荀子视野中的杨朱强调把生命个体放在首要地位,但没有展开论及杨朱以何种方式体现生命个体的位置。 四、韩非子思想视域中的杨朱生命个体思想 韩非子在描述杨朱及其学派时,曰: 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25) 此对杨朱“轻物重生”思想的基本内容给予了高度评价。我们从韩非子对杨朱行状描述中,一是可看到杨朱学说在战国时期诸侯之间影响较大;二是可看到杨朱学说有远离世俗社会倾向,似乎把生命个体陷于一个狭小封闭圈子内。依此来推理杨朱的生命个体主张,此种情形与其他个体及群体社会自然不会有冲突。 在《韩非子》一书中,有一则是通过杨朱与其弟杨布的对话来展现杨朱的主张,从中我们也可大略可见韩非子思想视野下的杨朱生命个体思想。杨布着素衣出而着缁衣归,其家之狗不识杨布,杨布为此大怒,对此杨朱曰:“子毋击也,子亦犹是。”(26)此以寓言形式展示了杨朱个体思想的另一个侧面。杨朱由杨布之怒引发开去,认为在世俗之中,人与人之间往往由于外在名利的变化,而引起前后态度迥异之事比比皆是。在杨朱看来,世俗中之生命个体,汲汲求于外部的名利,随着名利的得失,对自我、他人之看法流转不定,从而肢解了在自我生命个体身上发生的自然生命状态,这给他人、群体带来的也是莫大伤害,故杨朱发出“岂能毋怪哉”(27)的感慨。 当然,韩非子对杨朱学说的评价标准,自然是他的以刑法来治国主张,曰:“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干世乱而卒不决,虽察而不可以为官职之令。”(28)韩非子从现实视角出发,认为杨朱、墨翟是天下贤士,对现实也有着深刻认识,但由于现实中民不尽察、不尽贤,而杨朱之说又多说教,不具备转化为现实执行力的条件,故最终不能解决现实层面的问题。韩非子在这里对杨朱学说的批判,一是展现了先秦时期法家理论对杨朱学说的基本定位,二是也隐含表达了杨朱学派走向衰败的原因,在于多空疏说教,而缺乏实践可行性,自无法解决现实层面之问题。总之,韩非子对杨朱事迹及学说给予了客观看待,并指出了杨朱学说大行于世的缘由,而后站在其学术立场上对杨朱之说及其后学不能传于世的原因给予了评析。 后世对杨朱其人及其学说的阐述不多见。《吕氏春秋》中保存有关于杨朱的材料,《吕氏春秋·不二》篇言:“阳生贵己”,其它部分材料虽与杨朱思想倾向相似,但不可妄断为杨朱思想的反映,一是由于此书出自多人之手,虽义理精微,但杂糅成分居多,二是关于杨朱的记载材料,在先秦诸子文献中亦有所见,与之对照,“阳生贵己”的论断较能够反映杨朱思想基本倾向。汉代以后对杨朱事迹及学说的材料,多是对先秦诸子杨朱之说评论的发挥,不见新材料出现(29)。 从先秦各家对杨朱思想的评析来看,杨朱对于生命个体当下的重视较之老子更为突出,如果说老子对生命个体的重视隐含着多重维度,那么杨朱对生命个体重视的焦点放在了当下人生层面。我们从杨朱生命个体思想中可看到,他对生命个体在养生、贵生、全生、存我、全性保真等方面有着适度的把握。杨朱自身意识到一旦突破为我之度,则往往陷入自私自利,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境地,而先秦诸子及后世诸贤对杨朱的误读正源于此。故笔者认为结合其他文献有关杨朱学说的记载,结合时代背景,当能使我们更加清晰理解杨朱生命个体思想的特色内涵,对杨朱理论学说有个较为理性的全面认识。杨朱生命个体思想反映了把生命个体摆放在首位的主张,我们从杨朱“贵己”等主张中可以看到杨朱学说主要承老子思想而来,反映了老子之后先秦道家发展的新动向,但杨朱在批判儒家、墨家(30)、名家等学说时,亦选择性吸收了诸家学说,这在杨朱名实论、贵己论、生死论等方面均有所体现。 杨朱对生命个体的重视自是居于首位与优先地位,但在此基础上对天下之事亦充满热忱之情,故其主张可谓是由“个性而团体,以整理社会”(31)。此愿望虽好,但无奈不具备实现的条件,只有转而把全副精力投注在关怀生命个体之生存上,期望每个生命个体均可贵己、全生、养真,不被名利所累。但这种思想一是极易产生离世、厌世之倾向,二则是易走向享乐、纵欲之路,这在先秦诸子对杨朱学说评价中大略可见,这也是杨朱思想衰亡的主要原因。杨朱思想的所以失传(32),首先,在于孟子不遗余力的偏执批判,这点为当世及后人所普遍接受,固然是其衰败因素之一;其次,杨朱生命个体思想主要特点是先为个体、重个体、轻群体,没有处理好个体与群体之间的互动关系,是其学说走向灭亡之根本原因;再次,在社会极度黑暗之时,生命个体感到绝望之际,往往会出现末世式过度享乐、纵欲,其实这种思想倾向反而走向了杨朱学说贵己、全生思想真髓的反面,变成了对生命个体的唾弃,杨朱后学之流使得这种思想倾向显题化,更是加快了杨朱学派的衰亡。杨朱学说虽由盛转衰,但并非完全消失,我们从杨朱自身理论视野中可见其生命个体思想所展现的多层性,尤其是其乐生、任死及“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的主张,对庄子产生了重要影响。杨朱生命个体思想的重要起因在于意欲对社会堕落、人心苦闷给予排解,但当这一系列主张提出,而又无法实施,于事无补之际,生命个体只有转而追求精神领域的自适,这点为庄子所彰显。但庄子又不仅仅局限于此,在纵横捭阖、大开大合之论中,展现了其承接老子、杨朱之论,而又异于以上两者的精神自足个体思想特征。 注释: ①《庄子·应帝王》。 ②《庄子·山木》。此段文字在《韩非子·说林上》亦有出现,但个别字词不一致,但与《庄子》文本所载义理同。 ③《庄子·山木》。 ④《老子》第二章。 ⑤《庄子·骈拇》。 ⑥《庄子·胠箧》。 ⑦《庄子·天地》。 ⑧⑨《庄子·徐无鬼》。 ⑩(11)(13)(14)《孟子·滕文公下》。 (12)《孟子·滕尽心上》。 (15)(16)(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二),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00页,第2000页。 (17)(19)张寿镛辑:《四明丛书》(第十一册),《慈湖遗书》,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版,第6804页,第6804页。 (18)《老子》第五十七章。 (20)《荀子·王霸》。 (21)《荀子·君道》。 (22)(23)(24)《荀子·王霸》。 (25)《韩非子·显学》。 (26)(27)《韩非子·说林下》。 (28)《韩非子·八说》。 (29)参见顾实:《杨朱哲学》,南京:东方医药书局,1931年版,第57-70页。 (30)如孙道升在其《杨朱的著作及其学派考》中认为墨子中大取、小取两篇为杨朱的残存著作,有很大武断成分在内,但也反映了杨朱与墨子名实论上的关联性及相通之处。(参见孙道升:《杨朱的著作及其学派考》,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影印版,第14-34页。) (31)蒋竹庄编:《杨墨哲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第31页。 (32)公木、邵汉明认为由于杨朱思想被视为“异端”思想,所以秦始皇焚书坑儒亦是杨朱学说失传原因之一,对此笔者不敢苟同,按照现在我们所记载焚书坑儒之标准,不独杨朱学说,儒学等均在焚、坑之列(参见公木,邵汉明著:《道家哲学》,长春:长春出版社,2007年版,第227页)。 本文原载于《东岳论丛》2017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