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而治之与帝国的罗马性 解决名号的合法性,只是巩固帝权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便是如何维持帝国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并不是依靠大一统和中央集权来解决的,而是通过分国。从地理来讲,阿尔卑斯山的阻隔对帝国的统一性构成了最大的障碍。这也是查理曼在806年《分国诏书》中考虑的焦点问题。在这份诏书的第3条,他说明了对帝国进行三分的缘故:“如此安排,以便在需要的时候,查理和路易能够拥有进入意大利的道路以便为他的兄弟提供帮助,查理通过属于他的王国的奥格斯堡(Augustanam)山谷,路易通过弗尔(Feurs)山谷,而丕平则有了通过诺里克(Noricas)和库尔(Cu-条主要的通过阿尔卑斯山的通道,以便互相援助,确保军力的统一性,从而保障了帝国的统一性。这一机制在查理曼称帝之后经常得到实践,小查理(Charles the younger,800-811年在位)与弟弟路易(即虔诚者路易)和小丕平(即意大利王丕平)三兄弟多次各自率军,前往前线,然后兵合一处,一起投入战斗。 为了维持三兄弟之间的和平统一,查理曼设计的关系准则是防止各个王国之间的人员自由流动,以免引起争端,导致内乱。《分国诏书》第7条规定:“他们也不得出于任何理由或者过失接纳他兄弟的手下作为难民,也不得为他求情,因为我们希望任何罪人和上诉者到他的主人的王国之内的圣地或者名人(honoratos homines)那里寻求庇护,并从那里进行公正的上诉。”并在随后的第8、9、10、11、12、13、14款做了进一步的规定,确保各个王国之内人员只能效忠于本国的国王。(33) 查理曼虽然成为皇帝,获得了帝权,建立起帝国,但是他的治国原则还是分而治之。当查理曼得到君士坦丁堡方面正式承认的时候,上述三个儿子只剩下虔诚者路易还在世。813年他将路易加冕为共治皇帝,未来的接班人,但也在同一年,他又将孙子、意大利王丕平之子贝纳尔德(Bernald,810-817年在位)立为意大利王,使得帝国还是沿着阿尔卑斯山被一分为二。作为皇帝的虔诚者路易并不控制罗马城和意大利,看来此时查理曼并不想让帝位与罗马城发生必然的联系。 公元814年查理曼去世,虔诚者路易继位。即位之初,虔诚者路易首先处理的就是各国派来的使节。其中包括东部皇帝利奥五世(Leo V,813-820年在位)派来的使者。前任皇帝米哈伊尔因为战败被废,利奥也是新近登基。利奥的使者克里斯托弗和格雷戈里“带着和平盟约的确认函件来了。在接待他们之后,路易老爷派遣自己的使者,包括赫吉奥主教诺贝尔特、帕多瓦伯爵李科伊,去见利奥皇帝,重订友谊,确认上述条约”。(34)次年利奥的使者再次来访,带来了签过字的盟约文书。东部皇帝正式承认了虔诚者路易的帝号。从此虔诚者路易与东部的皇帝基本上维持着和平关系,互相尊重,约为兄弟。 这一年的罗马却爆发了动乱。就在教宗利奥三世去世前夕,在罗马教宗所辖各地爆发了大规模的烧杀抢劫行为。公元816年,罗马教宗斯蒂芬四世(Stephen IV,816-817年在位)接任,为了得到虔诚者路易的支持,表示自己的忠诚,他先派遣使者报讯,请求允许他亲自北上面见虔诚者路易。“皇帝听说之后,遣使迎接,并命令他前往兰斯城,在那里与他会面”。受到隆重接待之后,斯蒂芬模仿自己的前任利奥三世,“在主持隆重的弥撒仪式的时候,给路易戴上皇冠”,加冕膏立他为帝。(35)虔诚者路易邀请教宗北上兰斯为自己加冕,而不是自己到罗马去,是由于这个时候罗马并没有处在自己的直接控制之下,而是由侄子贝纳尔德统治。帝位与罗马城之间的关系继续保持着分离,但与罗马教宗的关联却一直得到了延续和维护。 817年4月9日,在参加宗教仪式之后离开教堂的时候,虔诚者路易被倒塌的拱门砸伤。这促使他在这一年仿效乃父,颁布分国诏书。一如他的父亲当年为自己加冕那样,虔诚者路易在亚琛召集全民大会,“为自己的长子洛塔尔(Lothar I,817-855年在位)加冕,立他为共治皇帝。并立其他的儿子为王,将其中一位派遣到阿奎丹,另一位到巴伐利亚”。(36)为了慎重其事,虔诚者路易发布《帝国御制》(Ordinatio Imperii),用文书的形式将这一次分国安排确定下来,这是继806年查理曼的《分国诏书》之后又一份重要的继承安排文书。《帝国御制》的基本精神秉承806年的《分国诏书》,维持帝国的统一性。只是维持这种统一性的方式略有不同。查理曼更加重视军事上的统一,重点考虑如何克服阿尔卑斯山脉的障碍,使得帝国的三个组成部分能彼此在军事上联络畅通、行动一致。而虔诚者路易则重点发展了由兄长主导的“兄弟之爱”原则。在土地分配上,赋予老大洛塔尔以一家独大的特权,通过他来照顾两位年幼的、获得较小份额的弟弟,并维系诸子之间的和谐关系,实现帝国的统一。(37) 在《帝国御制》的序言中,虔诚者路易强调了自己亲手加冕立洛塔尔为帝,“因此神意施展,我和我的全体人民很高兴,如果我主愿意,按照惯常的方式由我将洛塔尔用帝王冠冕膏立,并接受大家的宣誓拥戴,成为帝国的共治者和继承人”。与父亲不同的是,虔诚者路易从自己的侄子贝纳尔德控制的意大利王国中强行分割了一部分,即巴伐利亚,组成一个单独的部分,分配给自己的儿子日耳曼路易(Louis the German,817-877年在位)。由于贝纳尔德继承父亲统治意大利王国,乃是查理曼临终之前的亲自安排,所以虔诚者路易并没有取缔这一王国。 虽然如此,817年的分国安排还是给贝纳尔德带来了非常大的压力。同年签署的《路易条约》(Pactum Ludovicianum)更让他感受到威胁。关于这份文书之真伪,学术界存在着争议。主流的看法是这份文书中有后来添加的内容。(38)在这份文书中,虔诚者路易极其慷慨大方地将意大利一大批城市及其所属领土赠予教宗帕斯卡尔(Paschal I,817-824年在位),严重损害了意大利王的利益。面对这份文书的挑战,贝纳尔德试图采取反制措施,让那些城市重新对自己宣誓效忠。而在虔诚者路易看来,这就是叛国之举。“他的侄子、意大利王贝纳尔德,在某些邪恶之人的怂恿之下,试图控制通往意大利的一切山口,安排守军,并让所有意大利城市对他宣誓效忠,其中有真有假”。(39)得此消息之后,虔诚者路易立即集合大军南征意大利。见此情形,贝纳尔德被迫北上投降,被虔诚者路易囚禁、刺瞎双眼,因此致死。此后的几年,意大利并不平静,教廷内部反法兰克势力骚动,潘诺尼亚叛乱,撒丁岛失陷于阿拉伯人之手。虔诚者路易派大军平叛也不是很成功。821年,皇帝宽恕参与贝纳尔德叛乱之臣。822年,虔诚者路易举行大型悔罪仪式,整个帝国实现大和解。意大利的平叛行动也接近尾声,洛塔尔被父亲派往意大利。 次年,洛塔尔在“按照父亲的旨意整顿意大利之后,准备返回法兰克尼亚。他到罗马咨询教宗帕斯卡尔,受到教宗的隆重接待,于神圣的复活节在圣彼得大教堂被教宗加冕为王(regni coronam),接受奥古斯都和皇帝之名”。(40)罗马城再次与帝位发生了密切的联系,但是要通过罗马教宗作为中介。 831年之后,虔诚者路易试图改变帝国的继承分配格局,废除817年的《帝国御制》,照顾后妻所生的婴儿秃头查理(Charles the Bald,843-877年在位),分配原则从长子独大改变为诸子均分。为了争夺地盘,洛塔尔不惜与父亲和众位兄弟兵戎相见。此后两次内战表明,817年通过的以洛塔尔为核心的帝国统一局面无法得到维持,而帝国分裂为势均力敌的独立王国的趋势无法阻挡。在父亲虔诚者路易去世之后,兄弟阋墙也没有停止。843年几个兄弟最终达成《凡尔登条约》,三分帝国。洛塔尔承认现状,尊重兄弟们与自己在地盘上几乎不相上下的局面,与兄弟们重叙兄弟之好。根据条约,洛塔尔得到莱茵河和谢德尔河之间的地区(即包括首都亚琛在内的加洛林家族龙兴之所)和意大利。 在父亲死后内战正酣的三年期间,洛塔尔主要驻扎在意大利。待局势稳定下来之后,844年他将长子路易二世(Louis II,844-875年在位)“和梅斯主教德罗戈派往罗马,调查新教宗被祝圣是否符合规定,即必须在接到洛塔尔的命令和在他的代表出席的前提下,新教宗才能被祝圣。他们抵达罗马之后,受到教宗塞尔吉乌斯的隆重接待。在处理完事务之后,教宗将路易膏立为王,并授予他一柄宝剑”。这柄剑即所谓“圣彼得之剑”,表明这位新任意大利王是罗马教会的保护者。(41) 此后有路易二世驻扎在意大利,洛塔尔基本上待在阿尔卑斯山以北地区,主要是亚琛。但作为皇帝,他控制着罗马城和意大利。850年洛塔尔让教宗利奥四世(Leo IV,847-855年在位)将路易二世加冕为帝。855年洛塔尔在临终前夕,将自己的帝国正式分割。路易二世得到意大利,洛塔尔二世得到莱茵河和谢德尔河之间的地区,幼子查理得到勃艮第王国。分割完毕之后,洛塔尔在亚琛附近的普吕姆修道院出家,随后去世。尽管路易二世总是向两位叔叔抱怨分配不公,但是,他还是只能满足于在意大利活动。皇帝同时也是意大利王,帝位与加洛林的传统帝都亚琛之间发生分离,与罗马城和意大利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洛塔尔的分国策略使得意大利王成为称帝的最为重要的中间环节之一,换言之,必须先称意大利王,然后再通过教宗加冕膏立成为皇帝。帝号与意大利和罗马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875年,路易二世在意大利首府帕维亚去世,没有留下男性合法继承人。尽管他指定自己的堂兄弟、日耳曼路易的长子、巴伐利亚王卡洛曼(Carlomann of Bavaria,876-879年在位)为继承人,但他们的小叔叔秃头查理此时率兵进入意大利,在帕维亚被拥立为意大利王和皇帝,随后在罗马由教宗约翰八世加冕膏立。秃头查理让自己的妻兄波索(Boso of Provence,850-887年)娶路易二世的独生女埃尔曼加尔德为妻,并留下来保卫意大利,自己返回高卢。到意大利称帝,在罗马城加冕膏立在这一次变动之中显示其作为惯例的约束力。 877年卡洛曼进军意大利。得知这一消息后,秃头查理再次前往意大利。抵达帕维亚之后,由于国内发生叛乱,秃头查理的忠臣们不愿出兵意大利,拒不前来,他只能撤退,并在归国途中去世。880年,日耳曼路易之子胖子查理进军意大利,抵达罗马之后,被教宗约翰八世加冕为帝。887年,胖子查理被侄子阿努尔夫(Arnulf of Carinthia,887-899年在位)废黜。当时有人认为加洛林家族的嫡系绝嗣,进入后加洛林时代。各地诸侯互不相让,纷争不已。在意大利一些拥有加洛林家族血统者如斯波莱托伯爵盖伊(Guy of Spoleto,889-894年在位),弗留利公爵贝伦阁(Berenger,887-924年在位)开始争相进军罗马,控制教宗,加冕称帝。在这一政治纷争中,得罗马者得帝号,成为新的政治惯例。西部帝国事实上转化为“罗马(城)的”帝国。 学者们往往认为从路易二世开始,称帝的主动性就被罗马教宗所掌控。(42)其实路易二世之后的帝位争夺反过来恰恰表明,查理曼对帝位传承安排的巨大影响力。不仅所有的这些帝位争夺者都可以从血缘上追溯到查理曼,而且查理曼的称帝原则也一直在被遵守,即“统治罗马帝国的皇帝”,换言之,加洛林家族成员控制了罗马城,就有资格称帝。即使924年之后帝位空缺了40多年,奥托一世也是因为在名义上具备了这两种条件,才能于962年在罗马城加冕称帝,恢复帝统。 虽然说“罗马城是古代罗马帝国的中心,是使徒之首彼得和保罗的埋骨之所,是教宗的驻地,是罗马人民的城市。这一切都给西方新的帝国赋予了古老的合法性基础”,(43)但只有从8世纪中期开始,在罗马教宗与加洛林王朝互相帮助的过程中,教宗逐渐从君士坦丁堡的罗马皇帝的代表转变为罗马帝国的代表,使得教宗驻跸之所罗马城重新代表了罗马帝国;又只有在查理曼复兴帝国之后,经过加洛林家族百余年间的帝位传承、罗马城与帝位之间分分合合之后,罗马城代表罗马帝国的合法性才在实践中落实,成为中古神圣罗马帝国的立国原则。 罗马城代表帝国,并不是一个新概念。但是在5世纪中叶之后,随着西部皇帝的消失,这个概念也就逐渐被人几乎遗忘了。当8世纪查理曼复兴帝国的时候,罗马城业已为教宗所牢牢地掌控,在西部欧洲代表罗马帝国的不再是皇帝,而是罗马教宗及其直辖的罗马人民。正是借助于与加洛林王国的合作,尤其是通过“丕平献土”,建立“教宗国”,罗马教宗不仅从宗教上代表罗马帝国,而且也从法理上代表罗马帝国。从而使得帝国的“罗马性”与“神圣性”得以合而为一。 公元753年作为越过阿尔卑斯山的第一位罗马教宗斯蒂芬二世(Stephen II)亲自邀请刚刚登基的加洛林王矮子丕平伸出援助之手,劝喻伦巴第王艾斯图尔夫与教宗和帝国方面缔结和约,进而归还新近占领的拉文纳等城。后来丕平经过精心策划,发动大军出征意大利,迫使伦巴第王满足教宗的要求,归还拉文纳等城市,史称“丕平献土”。 正是在接受“丕平献土”的过程中,出于利益之争,本来代表帝国出使的教宗,要求丕平将那些城市归还给罗马宗座而非帝国。为此,有必要在术语上动手脚,将使徒宗座与帝国两个并列的词语当作一个单独的词组来使用,从而使得罗马教宗取代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成为帝国的合法代表。据《罗马教宗列传·斯蒂芬二世传》讲述:帝国派来的特使们前去面见丕平,请求他将拉文纳及该都督府辖地归还给帝国。但是教宗的使者对此做了斩钉截铁地回答:“根本就不可能将这些城市从圣彼得和罗马宗座、教宗的手中夺走,他(丕平王)已经发誓了,他如此频繁地战斗可不是为了讨好什么凡人,而是出于对圣彼得的爱和宽恕他的罪。他还说,没有什么财宝能够诱使他偷窃业已赠给圣彼得的东西。”(44) 加洛林王朝早期的编年史《伪弗里德伽编年史续编》记载755年丕平王率领法兰克人出师时说:伦巴第王是在“保卫他非法攻击帝国和罗马使徒宗座的权力”。而战斗的结果是使艾斯图尔夫许诺:“绝不脱离法兰克人的统治,不再敌意地侵略罗马使徒宗座和帝国。”(45)教皇格雷戈里三世于726-735年间分别写给威尼斯公爵乌尔苏斯(Ursus,726-737年在位)和格拉多(Gradensem)大主教安东尼(Antonius)的两封信中也使用了这一术语。“凭借我们的儿子、老爷利奥和君士坦丁皇帝的服务恢复神圣帝国从前的状态(statum sanctae rei publicae et imperiali servicio 和statu rei publicae et imperiali servicio)”。(46)但在教宗的巧妙处理之下,这一表达在教宗致丕平王的书信中变成:“圣彼得和罗马帝国的上帝的神圣教会”(beati Petri sanctaeque Dei ecclesiae rei publice)和“上帝和圣使徒托付给我们加以保护的上帝的神圣教会和我们罗马帝国的人民”(sanctam Dei ecclesiam et nostrum Romanorum rei publice populum)。(47) 在早期罗马教宗的文书和法兰克史书中原本为两个并列单位的词汇:圣彼得的教会和罗马帝国合而为一,成为“圣彼得的国”、“圣彼得的教会”或者“圣彼得的人民”。通过这样一种转化,地处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的拜占庭罗马帝国边陲的罗马城,重新成为由教宗主导的神圣罗马帝国的首府,罗马城再次华丽转身,代表了一种普世性的统治,在中古政治话语中,就是罗马帝国。由于以罗马教宗为代表,帝国的罗马性与神圣性就不可分解地联系在一起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