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士人活动与胡瞳入志 胡瞳在弘治年间之所以能够入志,除去徽州胡氏族人的不断塑造抬高之外,与徽州士人的认同不无关联,其关键人物是程敏政。程敏政,字克勤,休宁县人,是明代著名学者,也是一位塑造徽州历史的重要人物。(21)从他将《胡仆射瞳传》列入其所编《新安文献志》并加以辨疑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他对胡瞳十分重视。此外,他闲居徽州期间曾赴祁门拜谒胡仆射祠,并撰写题辞:“阅国史,知旋乾转坤之功;观庙貌,沐和风甘雨之泽。精忠不死,生气长存,百世而下,其将仰公如一日耶!”(22)从题辞来看,程敏政是在翻阅史书典籍时看到了有关胡瞳的功绩记载,从而引起了他的注意。据嘉靖时期祁门人李汛所言,“予习闻先师篁墩大学士程翁云:在翰林翻阅遗书时,唐僖宗有胡公瞳,少负奇气,裕将才。黄巢犯宣、歙,公起义兵保障祁门义成都里,所活万姓。”(23)这里的“程翁”即是程敏政。作为校正、编修诸多典籍文献的参与者之一,置身于藏书最为丰富的翰林院,程敏政对传世史书、典籍一定多所批阅,因此他“阅国史”的说法当为可信。程敏政作为当时的中央大臣与著名学者来此拜谒并留下题辞,对于胡氏族人特别是祁门胡氏学公派而言,显得十分荣耀,胡瞳在其谱系中的地位迅速上升。不仅如此,程敏政的题辞,也会引起当地士人群体对仆射祠的重视。程敏政之后,陆续有当地文人、回乡官员来此拜谒并题辞赋诗,除上面提到的李汛外,还有祁门汪回显、张敏、胡幼谆,婺源的洪垣,休宁的胡宥。(24)程敏政、汪回显及张敏三人,在弘治《徽州府志》中皆有记载,除程敏政外,汪回显为正统十三年(1448年)进士。(25)张敏于成化十三年以《春秋》中举人,任桐柏知县,升监察御史,编纂府志时升为四川右参议。程敏政、汪回显的题辞可以肯定是在编纂府志之前,而张敏题辞后的所署官职是“御史”,亦可断定是在府志编纂以前。 程敏政等人对胡瞳的褒扬,必然会影响到徽州府志的编纂,特别是《新安文献志》于弘治十年(1497年)刊刻完成后(26),彭泽于弘治十三年来徽州担任知府,于第二年即聘请汪舜民担任总编,开始编修府志。(27)因此,这部当时对徽州文献的集大成之作必然成为府志的重要文献来源,而府志中关于胡瞳的记载正好可以印证这一点。对比上引两部文献中胡瞳的相关记述即可发现,二者高度一致。尽管此时清华胡氏族谱中对胡瞳、胡学的记载已经进行了彻底的置换,但汪舜民还是认可了程敏政的看法,将胡瞳载入府志。 (三)嘉靖时期徽州宗族的进一步发展与胡学入志 常建华曾指出:“已有的研究已经揭示了明嘉靖十五年(1536年)官方允许祭祀始祖为宗祠大量出现提供了契机,影响了宗族制度化以及组织化。”(28)“官方允许祭祀始祖”的规定,让民间对始迁祖的追认成为建宗立祠的需要。因此,民间纷纷寻找始祖,而始迁祖的寻找为各地宗族的联合提供了基础,也是“宗族制度化以及组织化”的内在动力之一。一旦始迁祖确立,同姓家族之间即可在“一本”观念的指导下,以“礼以义起”为原则,建立联宗。 嘉靖时期,徽州胡氏已经出现了许多以胡学为后裔的宗族。嘉靖二十九年,清华胡氏开始往徽州各县胡氏倡集编修统宗谱,“适清华宗长来会统宗。清华为诸宗之所始,自源徂委,其势为至顺。辨之精、择之审,固清华诸君之任。而余叔姪未成之志于斯,亦克遂矣。”(29)又据休宁商山胡氏谱序载:“始祖常侍公由古歙黄墩徙婺北清华,子姓蕃衍,迁派甚多,逮元季之乱,而我四公成始迁商山居焉。……适清华宗长统会各宗重修谱系,今年夏来采集本支。余与弟钦倡率家人,共成厥志。”(30)而龙山派胡氏谱序则曰:“今年(笔者注:嘉靖三十年)春,清华宗耆濋翁、浯潭石泉诸君来集本枝。”(31)从本次统宗谱所收录的谱序看,除歙县黄潭、休宁商山之外,尚有祁门贵溪、休宁会里、太平北山、江西德兴等其他支派。(32)由此可知,至嘉靖时,清华胡氏族人通过联宗修谱,建立了一个包括江西在内的宗族网络,所联各派大多以胡学为始迁祖,意味着胡学在徽州地位的确立。 另外,胡学的身份也得到了地方士绅的承认,其中包括正德九年(1514年)进士、官至江西省左参政的歙县岩镇人郑佐。他在为休宁商山胡氏撰写的谱序中即认为:“始祖常侍公,佐唐僖、昭,节度宣歙,剿据贼夷大难,声名显赫,与时俱隆。”(33)而婺源人潘珍在为龙山胡氏所撰谱序中所言更为具体:“至有讳学、字真翁者,仕唐讨寇有功,授宣歙节度讨击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殿中侍御史、散骑常侍。”(34)潘珍为弘治十五年(1502年)进士,官至兵部左侍郎,撰写该谱序的时间为致仕后的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35)上引祁门人李汛也对胡学的身份加以认可:“时学公举进士,登郑从谠榜,官授武德大夫,遂协雁门李仆射□□□巢□二百余战,斩首数万,克复长安,唐室因以再造。谁谓有子如此,殆□之功欤?”(36)他不仅指出了胡学剿灭黄巢匡扶唐室的卓越战功,同时也承认了胡学进士及第的学历。李汛的这一记载与前引胡瞳的文字一同写于嘉靖元年(1522年),当时他拜谒了祁门许村的胡仆射祠。“李汛,字彦夫,祁门李坑口人。□□太史程敏政曰:异日新安文伯也。登进士,条陈六事,授南京工部主事。”(37)能获得程敏政如此高的评价,不仅说明李汛的卓越才华,也为他在徽州赢得了较高的声誉,以至于载人府志。 郑佐、潘珍、李汛三人分别为歙县、婺源与祁门人,均登科进士,皆出任过高官。李汛官职虽不及郑、潘两位,但因他得到了程敏政的高度赞许,文名更播。因此,他们的态度对徽州士人对胡学身份的认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并为胡学进入嘉靖府志提供了依据。 顾颉刚很早就提出过历史的“层累”性问题,他指出了文献在编纂传承过程中对历史信息的不断叠加现象。但是对于这种叠加现象背后的原因,则须置入具体的问题之中考察。以地方史而言,方志实为地方历史的标准样本,具有官方认可的权威性。事件和人物一旦进入方志,即被当作史实加以接受。然而,方志首先应被作为一个社会活动的结果即“文本”来看待,唯此才能了解方志在史学研究中具有的真正意义。 徽州作为目前遗留文献最为丰富的地域,如何研究这些文献成为徽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徽州历史一般追溯至唐末,特别是宗族谱系的追认尤为明显,这一点在徽州乃至全国都普遍存在。宗族试图通过建构一个悠久而辉煌的谱系以标明自己出身高贵,从而列入徽州世家大族之列,是否获得当地权威人士的认可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一旦如胡瞳、胡学父子之类的人物被记载入方志,即表明该宗族在此工作上取得了成功,进而重构了徽州的历史。作为史学研究者在利用这类文献时也会当作史实加以使用,很有可能得出错误的结论。因此,我们需要对相关记载作一番“知识考古”(福柯语)。本文透过对胡瞳、胡学父子在族谱中的记载及最后被收入方志过程的考察,可以发现宗族发展、士绅认同与地方文献编纂之间的联系,亦可以从中考察宗族发展、士绅力量对地方史书写的影响。(3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