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集》所载蒙哥的卒年比《元史》所载早了两年,也是因为历法不同所致。根据《元史》记载,蒙哥生于戊辰岁十二月三日,即公历1209年1月10日,伊斯兰历605年7月2日,卒于乙未年七月癸亥,即公历1259年8月11日,伊斯兰历657年8月19日,“寿五十有二,在位九年”。(55)这里的“五十有二”是虚岁,其实1209-1259年只有50年。蒙哥汗的虚岁和实岁相差两岁,因为他生于龙年年末,按虚岁的计算方法,到西历1209年2月6日马年时,尚未满月的蒙哥已经两岁了。《史集》所载的年龄与《元史》相同,但卒年不同。蒙古传统以生肖年记录时间,蒙哥汗生于龙年的消息传到伊朗后,很可能写成“蒙哥汗生于落在伊斯兰历604年6月的龙年”,因为龙年的第一天换算为伊斯兰历应在604年6月28日。根据604年的生年推算,享年52岁的蒙哥汗正应死于655年,于是比《元史》所记载的时间提前了两年。 关于伊利汗国诸汗的年龄,汉文史料并无记载,因此与波斯文史料不再产生冲突。《史集》的记载也比较清楚,有时候使用太阳历,如《旭烈兀汗传》中明确说“他共活了四十八个太阳年”。后期则主要使用伊斯兰历,如“阿八哈无比幸福地降生于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31年5月(1234年3月)的马年阿剌木月28日……相当于680年11月20日(1282年4月1日)的……年星期三他与世长辞。他共在世四十九年七个月。”这里的四十九年七个月是根据太阴历计算的。 由此可知,《史集》在不知道确切日期,仅记录蒙古年份时,大多把生肖年的第一天换算为伊斯兰历年份,这样就可能产生一年误差。在记录年龄时,通常根据太阴历计算,每过31年又产生一年误差。由于涉及虚岁和实岁的不同,汉地的虚岁往往比实岁多一至二岁,以上因素都会造成伊朗方面记载的年龄和汉文史料不同。 回到忽必烈的年龄问题,《史集》并没有记载忽必烈的生年,只记载了忽必烈即位和去世时间及年龄。关于即位,记载为:“在必陈亦勒,即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8年(公元1259年12月18日至1260年12月5日)的猴年(1260年)仲夏,在开平府拥戴忽必烈合罕登上了帝位,他当时46岁。”(56)这个年龄与《元史》所载忽必烈中统元年(1260)即位时的虚岁年龄相符。其死亡时间在《史集》中记载为:“忽必烈合罕在位三十五年,并在他的年龄达到八十三之后,才于莫邻亦勒,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93年诸月(公元1293年12月2日至1294年11月20日)的马年(1294年)去世。”(57)这里的“八十三”很不合理。即使用伊斯兰历计算,658年即位的忽必烈汗46岁,在位35年,到693年去世时也应该是81岁,因此这里的“八十三”应该不是用即位时的年龄46岁和在位时间35年相加得出,而是另有来源。根据前述《史集》记载年份和计算年龄的方法,推测如下:《元史》记载忽必烈生于乙亥岁八月乙卯,(58)即公元1215年9月23日,伊斯兰历612年5月27日。但是《史集》编纂者很可能只知道猪年这一信息,如果记录忽必烈的生年,可能是:“在合孩亦勒,也就是落在611年9月的猪年,忽必烈合罕无比幸福的诞生了。”从伊斯兰历611年到忽必烈去世的693年为82年,然而693年跨越西历1293和1294两个年度,其中马年在1294年,因此《史集》记录忽必烈死亡时“年龄达到八十三”。这里拉施德丁的用辞值得琢磨,例如《史集》记录成吉思汗和蒙哥去世时的年龄时都用了“享年”(muddat‘umr)(59)这一说法,而对忽必烈则用了“(年龄)达到八十三”( bah hashtād u sahrisīdah),似乎想表达“达到第八十三年”这样的意思,类似于成吉思汗享年72岁,但“死在第73年上”(60)或窝阔台汗在位12年,但“即位后第十三年去世”(61)这样的表述。实际上波斯人也在努力理解中国的“虚岁”概念,拉施德丁在记录成吉思汗年龄时,提到成吉思汗“享年七十五太阴年或七十二突厥太阳年,即享寿七十三虚岁。”(62)在记录忽必烈之死时使用“达到八十三”这样的表述,很可能是想记录他的虚岁。因此《史集》与所载忽必烈去世时的年龄比《元史》所载的“寿八十”多出三岁。 而马可·波罗对忽必烈年龄的记载与《元史》和《史集》都不相同,因为马可先后接触了公历、中国农历和伊斯兰历三种历法。中国农历是阴阳结合历,与西历虽然月份不同,年份大体吻合。波罗一行离开中国返回威尼斯时,一路与三位波斯使者同行,到达波斯后又居住一段时间,这个过程中想必接触到伊斯兰历,也许还听穆斯林说起过忽必烈的年龄,伊斯兰历与西历年份不一致,这大概是马可·波罗记载忽必烈年龄时与中文史料不同的主要原因。等到马可·波罗回到意大利,又继续使用他熟悉的历法,以他在伊朗听到的资料结合公历进行推算,得出忽必烈的年龄,因此与《元史》和《史集》都不相同。 如前所述,马可·波罗记载忽必烈于1298年约85岁,比起公历计算的年龄多出2岁。我们知道波罗一行与波斯使者于1291年初从泉州出发,与波斯使者同船前往伊朗,1293年到达忽里模子港,又在伊朗居留半年才踏上归家旅途。公历1291年相当于伊斯兰历689年12月28日到691年1月8日,1293年相当于伊斯兰历692年1月21日到693年2月1日,因此马可·波罗与波斯使者相处的时间为伊斯兰历690-692年。根据《史集》记载来看,伊朗人最清楚的信息是忽必烈在伊斯兰历658年即位,时年46岁,因此在遇到马可·波罗的690年,按伊斯兰历计算,忽必烈78岁,在马可·波罗离开的692年,按伊斯兰历忽必烈80岁。1293年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从此完全使用西历,从1293到1298年,时过5年,因此马可·波罗说忽必烈“大约足有85岁”。贝内带托合校本的英译本对这一句的翻译是“他最少85岁”(he must not be less than 85 years old),(63)马可大概对中国的虚岁略有了解,说不定也知道若按伊斯兰历计算,年龄比西历计算更大,因此用了这样谨慎的说法。 《马可·波罗游记》中对忽必烈生平纪年和年龄的“错误”记载是13—14世纪欧亚大陆一体化期间,中西方文化碰撞中造成的非常有趣的小细节。马可·波罗本人是基督徒,最熟悉是儒略历,与今天通行的公历差别不大,他在《游记》中最常用的纪年方式也是“基督降生后的××年”。马可在17岁时离开威尼斯,前往中国。经过三年半的旅程,他们于1275年到达上都,然后在中国居留17年,于1291年初从泉州离开。此时,马可在中国生活的时间和在西方世界几乎一样长,他毫无疑问受到了中国文化的影响,譬如他记录忽必烈的生日在9月的阴历第二十八日(the 28 day of the moon of the month of September),(64)《元史》则记载忽必烈生于“八月乙卯(八月二十八日,公历9月23日)”。(65)伯希和指出,这并非马可记错了时间,而是他认为中国年从公历2月开始,(66)因此经过粗略计算,把中国的八月换算成公历9月,日期仍采用阴历的二十八日。(67) 然而马可·波罗所在的中国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多文化融合时期。他甚至可以不用精通中文,主要使用波斯语,就能在中国畅通无阻。1291年回程途中他和波斯使者在海上航行了18个月,到达忽里模子港后,又在波斯停留一年左右。因此也从波斯人处获得了不少信息。马可在《游记》中使用了很多波斯语词汇,例如把桥称为pul,(68)把齿称为dandan,(69)均来自波斯语发音。他还提到忽必烈是“第六位大汗,即迄今(TA)所有鞑靼人的第六位伟大君王”。(70)按照《元史》的观念,忽必烈应当是第五位大汗,但刘迎胜指出,在多种域外史料中,阿里不哥被看做蒙哥和忽必烈之间的皇帝,因此马可的这一说法可能来自持此种观点的西域人士。(71) 多文化碰撞产生的难解记载也见于当时的其他文献。《鄂多立克东游录》中提到过大都宫中一种“密尔答哈”(merdacas)制成的瓮,这个怪词难倒了不少学者,(72)最近意大利学者安德烈欧赛(AlviseAndreose)指出这其实是三个法语词“mer de cas”,mer即海,de表示修饰关系,cas是蒙语中“玉”的发音,指的是元代著名的酒器“玉海”。(73)在中西交流的繁荣时期,各种文献中都会出现“不可理解”的奇谈怪论或荒谬的“错误”记载,其中一部分可能真的是传抄错漏,但还有一部分则是多种文化背景下嫁接而成的奇异之果。在单一文化下生活的我们,有必要以当时世界为背景,对多种文化进行考察,理解“不可理解”的怪论,看懂荒谬的“错误”记载,摘取这些珍奇美味的果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