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希腊知识 驻英期间,郭嵩焘与古希腊、罗马研究专家交流较少。他对古希腊、罗马的了解和记录,多来自于一位名为“倭里巴尔”的伦敦女士、来华传教士高第丕所著《古国教略》以及翻译马格里等人的介绍。由于缺乏与专业人士的交流,郭嵩焘对古希腊罗马的了解舛误相对较多。 光绪四年(1787)十二月,倭里巴尔拜见郭嵩焘,并带其撰写的《桑达克来斯低拿》。据郭嵩焘介绍,倭里巴尔博通古籍,擅长基督教教义,由此看来应该不是一位专门的古典学家。不过,《桑达克来斯低拿》介绍了古希腊罗马作家荷马、维吉尔及其撰写的史诗,并以之作为罗马早期的历史:“泰西诗人以何满为最,费尔颉尔次之。两人各著书言罗马原始。何满书曰《伊里亚得》,纪伊里恩国王掠得邻国一公主,美艳绝伦,公主拒不服从,希腊因兴问罪之师,围攻伊里恩,经年始克之,盖纪事诗也。其时尚无记载,以何满诗详其事,泰西相与传诵,遂据以为史录。费尔颉尔著书名曰《意拟亚斯》,则叙希腊攻克伊里恩,其国人名意拟亚斯者,负其父安开色斯以逃之西舍里,又转至罗马。其后生两子,一曰洛莫勒斯,一曰里麦里斯。洛莫勒斯始开罗马城。罗马原始,得两诗人记载而始详。”[14] 郭嵩焘不通英文,不知道他是如何阅读《桑达克来斯低拿》的。但是,既然其日记做了摘录,想必是让翻译马格里进行了解说。根据日记来看,郭嵩焘的理解存在不少舛误,也可能《桑达克来斯低拿》本身记载得就不准确。郭嵩焘所谓的“何满”当为荷马,“费尔颉尔”当为维吉尔,“伊里恩”当为“?λιον”(特洛伊城),“意拟亚斯”当为埃涅阿斯记。《伊利亚得》讲述的是斯巴达联军进攻特洛伊城的故事,而《埃涅阿斯记》接着荷马史诗的背景,讲述的是埃涅阿斯及其父亲在特洛伊城破以后,辗转意大利开创罗马的故事。《伊利亚得》的作者荷马是传说中人物,并未将特洛伊与罗马相勾连,而《埃涅阿斯记》的作者维吉尔为公元前1世纪诗人,将特洛伊人想象为罗马始祖。这两部史诗都带有神话色彩。郭嵩焘似乎并没有能够将传说与史实分开,并将《伊利亚得》当作了记述罗马源头的文字。 光绪四年十二月初八日,郭嵩焘、马建忠、马格里等人参观陆茀尔画馆,看到了苏格拉底塑像,因而论及苏格拉底思想。马格里介绍说:“梭克拉谛斯,希腊人,言性理之学。或谓其心良善,而面目狰狞,与心不相应。答言:‘我心本非良善,乃自以克治之功消纳之。’其生当耶稣前六百年,而后于摩西。卒为希腊人鸠毙之,犹犹太之于耶稣也。”马建忠则表示:“希腊言性理者,所宗主凡三。初言气化:曰水,曰火,曰气,曰空。至琐克拉谛斯乃一归之心,以为万变皆从心造也。后数百年而西萨罗(西塞罗)乃言守心之法,犹吾儒之言存心养性也。”[15] 苏格拉底思想之重心,在于结合雅典民主政治,反思个人生活之意义,强调理性对于欲望的压制。他的名言是“知识即良善,无知即罪恶”。这一思想与儒家陆王心学确有相通之处。不过,无论英国翻译马格里,还是在巴黎学习法律的马建忠,都忽略了苏格拉底思想中的神秘主义和反民主倾向,而特别关注苏格拉底的“克治论”和“心造论”,并认为其思想与儒家存心养性颇为相通。郭嵩焘没有记下自己的评判,但是根据其所持思想,马格里和马建忠的说法,应该会进一步强化他对中西学术相通的论断。 奇怪的是,不仅郭嵩焘、马建忠作如是想,部分英国学者与郭嵩焘交流时也支持这种观点。光绪四年七月初二日,郭嵩焘拜见嘎尔德尔等人,讨论孔孟佛老及耶稣异同之学。其日记称嘎尔德尔博通各国之学,应该是一饱学之士。讨论结束,嘎尔德尔表示:“推而言之,希腊、罗马各种学问,皆归于心。心即天也,此天下各国心理之同然者也。”[16]按理推测,嘎尔德尔应该不懂汉文,郭嵩焘此处所记必为翻译之后的语言。但是,即使如此,这种将古希腊、罗马学问归源于“心”和“天”的结论,仍然令人诧异。古希腊、罗马的学术主流是实学,而嘎尔德尔竟称其“皆归于心”,颇有迎合中国文化之嫌。不通英语的郭嵩焘,当然不会知道其中的曲折。 光绪五年二月十六日,郭嵩焘在任满归国船上,读到了来华传教士高第丕撰写的《古国教略》。高第丕原名Tarleton Perry Crawford,1821年生于美国肯塔基州,毕业于田纳西联合大学,1851年被美国南部浸信传道会派至山东地区传教。传教过程中,为了改变中国人对西洋的轻视和不屑,高第丕撰写《古国教略》,介绍了世界各古典文明的文化与宗教,其中对古希腊罗马介绍尤详。 郭嵩焘阅读之后做了摘录:“耶苏前一千四百余年,有奥非吴、木西吴、希西吴诸诗人,著作尚存。奥非吴有一诗论地动,其时已有此论。耶稣前九百零七年有胡麦卢(至今西人皆称曰河满)有二诗。一曰《以利亚地》,论特罗亚窃示八打王后相攻战事。一曰《胡底什》,论玉立什攻特罗亚回,迷路二十年所历诸险异事。”[17] 这段文字介绍了荷马以前的三位古希腊诗人,但是不知其指具体为何人;关于荷马史诗,简要概括了《伊利亚得》和《奥德赛》的内容,没有再将其视为罗马史书。 接下来,郭嵩焘完整地摘录了《古国教略》中的古希腊“性理之言”: 有退夫子论人伦、治术、文章、算法、天文、地理,亦言天地万物从水火出来。有毕夫子尤精音乐、天文,论行星转动远近、大小、快慢,有一定声音节奏。有琐夫子名琐格底,爱真实、恶虚妄,言学问是教人有聪明、德行、福气、作有用之事,教别人得益处。有巴夫子言凡物有不得自由之势,……巴夫子有一学生,为亚力山太先生,名亚夫子,言学分为里学、外学,里学是奥妙的道理,外学是伦常、治术、文章。言天地万物原来的动机就是神,这个动机不能自立,有一个自然之势,教他不得不然。后百余年有西夫子,论物性形动及事物之关系为五类;神是完全的,万物之性情、形动、关系皆从神出。耶稣前四百二十年,有安夫子,言福气不在加,在减,常减除心里所要的,就是德行,所以常轻视学问知识、荣华富贵。其学生杜知尼名尤著,常住木桶中,刻苦自励,讥弹一世……其后又有咿夫子,言天地万物是从无数原质配合起来,自然成了所有的诸形。近世格致家言,希腊皆前有之。希腊学问从亚力克山太以后传播天下,泰西学问皆根源于此。[18] 此处“退夫子”当指“泰勒斯”,“毕夫子”当指毕达哥拉斯,“琐夫子”当指苏格拉底,“巴夫子”当指柏拉图,“亚夫子”当指亚里士多德,“西夫子”当指芝诺,“安夫子”当指安提西尼,“杜知尼”当指第奥根尼,“咿夫子”当指伊壁鸠鲁,“亚力克山太”当指亚历山大大帝。 高第丕作为传教士,介绍西方古典文明时,会不自觉地突出神、耶稣的重要性,并竭力强调西洋文化与中国学问的相通相融,因而其介绍并非完全准确。但是,这段介绍古希腊“性理之言”的文字,基本上概括出了古希腊重要思想家的核心内容和观点,凸显了其求真、求实的特点。对于郭嵩焘来说,高第丕对古希腊性理之言的介绍,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中国士大夫一直视西洋为“蛮荒之地”,即使屡遭西洋欺凌,亦坚持西洋之优势在于坚船利炮和政制安排,而非性理和教化。出洋以前,郭嵩焘同样抱有这种心理。游历西洋并阅读《古国教略》后,郭嵩焘改变此了前看法,意识到西洋学问的悠长传统和独特之处,进而对西洋文明与中华文明之间的关系,作出了全新的理解和定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