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汉宋之学的门户之争与清代学者对郑樵的接受 郑樵的学术形象到了清中期,也就是乾隆、嘉庆时期,又开始有了新特点。学者们所接受的郑樵,受所崇尚的汉、宋治学不同路数的影响,此时开始呈现出两个极端。 早在明清之际,新的学风就已露出端倪,但尚未在社会形成气候。按照皮锡瑞的说法:“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23)直至清乾隆初年,虽专注训诂考据之风已闻嚆声,但总体取向上,仍基本依循明清之际以来崇经世、求义理、重博通、重史料考核的学术旧轨,也就是说当时还未出现汉、宋门户之争。这些折射于对郑樵的接受,在大多学者的叙述中,还大都相对正面。学者言及郑樵,每每会冠上“博洽之儒”“通儒”“良史”“负千载卓识”“灿然成一家之言,厥功伟矣”等正面修辞。例如潘耒(1646-1708)为顾炎武《日知录》所作之序云:“自宋迄元,人尚实学,若郑渔仲、王伯厚、魏鹤山、马贵与之流,著述具在,皆博极古今,通达治体,曷尝有空疏无本之学哉?”(24)从潘耒这篇《序》可以看到,在清初士人心目中,郑樵与王应麟、魏了翁、马端临等宋元学者,都是属于“博极古今,通达治体”的通儒,而顾炎武之《日知录》,亦“意惟宋元名儒能为之”。(25) 与潘耒态度相同者,还可举出杭世骏(1695-1773)。杭氏生活之时,仍在清初经世实学转向乾嘉汉学的过渡阶段,故杭氏虽长于经史考证,但观念中尚无甚汉宋门户,折射于对郑樵的接受,则仍保持清初时的大致正面形象。今杭氏文集中收有《省试杜氏通典郑氏通志马氏通考总论》一文,其中论及郑樵《通志》,虽亦有批评,但仍称“若其贯串百代,综核异同,练氏族、校六书、正七音,删列史之荒芜,成六经之奥论,则自司马彪、沈约、魏收、于志宁以来一人而已”,指出:“总而论之,佑之识正,樵之学博,端临之所见者大……非《通志》无以刊隋以上之芜说累辞……凡此三书,鼎撑角立,废一不可,盖无待于赘述矣”。最终,其文总结曰:“宋人之功慎而密,岂独郑、马云乎哉?金华章俊卿之《山堂考索》,浚仪王伯厚之《玉海》,慈溪黄东发之《日钞》,强探而力索,博闻而多识,其于学也有可观焉”。(26)即所接受的郑樵及宋儒,其形象总体仍属正面。 据史载,杭氏曾于乾隆八年(1743)因对策议及“今上”用人“内满外汉”,触及到清廷敏感问题,遭革职外放处罚。故此次主考,只能是在此年之前。又杭氏在有限的宦程中,共任科考官两次:一次是在雍正十年(1732),以举人充福建同考官;一次是在乾隆四年(1739)二月,任己未科会试同考官。也就是说,两次都是在汉宋门户尚未呈对立之时,其论自然也就与后来坚守汉学立场、贬抑宋学的学人有所不同。 关于乾隆最初几年的这种学风,还可以举出乾隆二年(1737)主讲江宁钟山书院的杨绳武制定的书院规约。该规约凡十一条:曰先励志,曰先立品,曰慎交游,曰勤学业,曰究经学,曰通史学,曰论古文源流,曰论诗赋派别,曰论制义得失,曰戒抄袭倩代,曰戒矜夸忌毁。其中“穷经学”曰:“大抵汉儒之学主训诂,宋儒之学主义理,晋唐以来都承汉学,元明以后尤宗宋学,博综历代诸家之说,而以宋程朱诸大儒所尝治定者折中之,庶不囿乎一隅,亦无疑于歧路。”“通史学”曰:“要而论之,文笔之高,莫过于《史》《汉》,学问之博,莫过于郑渔仲、马贵与,而褒贬是非之正,莫过于朱子《纲目》。师子长、孟坚之笔,综渔仲、贵与之学,而折衷于朱子之论,则史家才学识三长无以复易矣。”(27) 从上述杭世骏、杨绳武的基本态度看,可知清初人对郑樵及宋儒的基本认识,应一直要沿续到乾隆初年。那时,虽士人因遭“夷”变“夏”的“夷夏”情结已日渐消磨,但汉宋学术门户间的芥蒂却还没有明朗,反映在治学上,士人大都还是依循“兼采”的旧途,例如姚际恒(1647—约1715)《诗经通论自序》在论及《诗序》即称:“予谓汉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即汉儒、宋儒各有其弊。然而,“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尟,说经者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28)随着专主训诂考据的汉学风盛,汉、宋门户渐深,遂渐渐影响到对于郑樵的接受。 关于清乾嘉汉学极盛之时,因汉、宋治学理念而构成的门户畛域,今天已难理解,但当时的事实确实如此。对于当时的学者来说,一涉及到学术,往往随便就引出了汉宋之间,性命义理与学术取向不同的问题,其积习之深,不仅惠栋(1697-1758)、戴震(1724-1777)、王鸣盛(1722-1797)、钱大昕(1728-1804)等考据名家如此,即使是一般士子的言谈,亦在不经意间有所流露。例如,凌廷堪(1755-1809)在给谢启昆(1737-1802)一本与汉宋之学毫无关系的《西魏书》所作序即说:“夫班、马以降,纪载迭兴;自宋逮元,史法渐失。主文辞者其弊或至于空疏,寄褒贬者厥咎遂邻于僭妄,虽家自谓继龙门之轨,人自谓续麟经之笔,然求诸体例,寻其端委,罕有当焉”。(29)随口就牵引出汉宋门户的问题,并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学术立场是在汉学一边,而对宋儒之学则深不以为然。 受宋汉门户影响,尽管在治学路数上,郑樵与专主性命义理的宋儒并不尽同,但仍殃及到学人对他的接受。例如以考据见长,被后世称为有清“一代儒宗”的钱大昕,就不时在批评郑樵之时,连及对宋儒的批评。在一封给王鸣盛的书信中,其所谈回应的,本是王氏说他的一些研究于顾炎武、朱彝尊、胡渭、何焯等人的学术观点“间有驳正,恐观者以试诃前哲为咎”的问题,但钱大昕对这问题的回复,则于数语之后,竟笔锋一转,径直指向宋儒,曰绝“不可效宋儒所云‘一有差失,则余无足观’耳”,进而又于文尾再次一转笔锋,指向郑樵曰:治学最忌者,乃“古人本不误,而吾从而误驳之,此则无损于古人,而适以成吾之妄。王介甫、郑渔仲辈皆坐此病,而后来宜引以为戒者也”。(30)在钱大昕看来,郑樵所代表的就是宋儒的学风,其学术表现为“好异而无识”。(31)而在对郑樵与宋儒的接受上,同为考据巨匠的王鸣盛,与钱大昕亦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皆站在汉学立场批评郑樵。例,其《蛾术编》卷五十七《说人》七“沈田子(沈)林子传”条有:“杭州卢绍弓来札,云《通志》采《南史》有《沈田子林子传》,今《南史》无之,窃疑无此事,殆必(沈)约《(宋书)传》所附耳,予深恶郑樵之妄,于《通志》屏而不观,未知果若何”云。(32)总之,在乾嘉时期坚守汉学门户的学者看来,虽“杜佑《通典》马端临《通考》郑樵《通志》三书皆史志之总汇也”,但相较而言,“惟郑樵学识浅陋颇多纰缪”。(33) 关于汉宋门户于所接受之郑樵的影响,表现直接者,莫过于揭起皖派汉学旗帜的戴震与史家章学诚。据章学诚自述,乾隆三十八年(1773),章学诚以后学再次往谒时号称汉学祭酒的戴震。这次章、戴会面,所讨论问题的中心,正是郑樵的《通志》。对此,章学诚后来回忆说:“癸巳在杭州,闻戴徵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痛诋郑君《通志》其言绝可怪笑,以为不足深辨,置弗论也”。(34)至于戴震如何痛诋郑樵学术,章学诚并没有具体记载,但戴震于郑樵学问一贯不以为然确是事实,因为戴氏曾在其《续天文略》中讪笑郑樵曰:“盖天文一事,樵所不知,而欲成全书,固不可阙而不载,是以徒袭旧史,未能择之精语之详也”。(35)此外,章学诚的回忆还谈到他对戴震诋毁郑樵的观点“颇有訾警”,并“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述源流,自谓习俗浮议,颇有摧陷廓清之功”。(36)这里章学诚是怎么为郑樵辩护的,该文并没有详叙,但他的基本意见,大致还是可以在《文史通义·申郑》中一窥,《申郑》篇云: 子长、孟坚氏不作,而专门之史学衰……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学者少见多怪,不究其发凡起例,绝识旷论,所以斟酌群言,为史学要删,而徒摘其援据之疏略,裁剪之未定者,纷纷攻击,势若不共戴天。古人复起,奚足当吹剑之一吷乎?……夫郑氏所振在鸿纲,而末学吹求,则在小节。是何异讥韩、彭名将,不能邹、鲁趋跄;绳伏、孔巨儒,不善作雕虫篆刻耶?夫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自迁、固而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徒,嚣然起而争之……郑君区区一身,僻处寒陋,独犯马、班以来所不敢为者而为之,立论高远,实不副名;又不幸而与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并称于时,而《通考》之疏陋,转不如是之甚。末学肤受,本无定识,从而抑杨其间,妄相拟议,遂与比类纂辑之业,同年而语,而衡短论长,岑楼寸木且有不敌之势焉,岂不诬哉!(37) 这里,章学诚称:“郑樵生千载后,慨然有见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其中亟言郑樵学术之长,而不以所谓汉学的追求为意。章氏为郑樵辩护的类似言论,亦在《答客问》《释通》诸篇中寻得踪迹。如《释通》即说:“若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世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38)其对郑樵的推崇不可谓不高。 戴、章二氏在郑樵的接受上之所以枘凿,根本在于对汉宋治学路径的认同不同。戴震如前揭,乃是张大汉学者,而章氏则力倡独断义理之学,自诩是宋明浙东学术传人,曾作《朱陆》合“道问学”与“尊德性”两途,而为宋明之学辩护。(39)称自己:“至论学问文章,与一时通人全不相合。盖时人以补苴襞绩见长,考订名物为务,小学音画为名;吾于数者皆非所长,而甚知爱重。咨于善者而取法之,不强其所不能,必欲自为著述以趋时尚,此吾善于自度也……吾之所为,则举世所不为者也。”(40)虽未见自称“宋学”“理学”,但不屑那些标榜“汉学”、专以训诂考据为能事的学者的态度则是显然。 清代中期因汉宋门户,抨击宋儒而连及批评郑樵的情况,应该相当普遍。即使是一般的学者,也往往于提及郑樵之时,牵连出汉宋学的问题。例如恽敬(1757-1817)就在与朋友的书信中批评郑樵“《通志》叙次《小戴记》,斥之曰身为赃吏,子为贼徒,而引《汉书·何武传》为证”,并力辨其非,称:“武非纵盗,则九江之子非盗党也,此盖汉法连坐,其子之宾客为群盗,故子系庐江,缘汉人市好客名,多通轻侠耳。渔仲斥之曰贼徒,如斥九江受赃失事实矣,可哂也!”而接下来却将笔锋一转,将矛头直指宋儒曰:“北宋以后,儒者喜刻深,而读书又不循始终,即妄为新论,专以决剔前人瑕累为快……如后此有数十年暇日,当遇事爲古人分疏,勿使渔仲诸人陷溺昔儒,诖误后学也”。(41)将郑樵的形象与对宋儒宋学的认知叠加到了一起。又如纪昀所撰《四库全书总目》的《通志》提要,也是在历数《通志》种种编纂不当后,评之曰:“盖宋人以义理相高,于考证之学罕能留意。樵恃其该洽,睥睨一世,谅无人起而难之,故高视阔步,不复详检,遂不能一一精密,致后人多所讥弹也”。(42)同样是将郑樵的学术认知,扯上汉宋学的门户。 除一般性学术问题外,由于清中期兴盛的考据主要围绕着经学展开,所以在对郑樵的学术问题中,值得专门提出的,是有关《毛诗序》的问题。 《毛诗序》又简称《诗序》,关于它的作者及内容,自汉晋以来一直有所争议,到了宋代,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反《诗序》的声音越来越大,北宋时还是怀疑,到了南宋竟直接被一些学者所抛弃。在这中间,郑樵的《诗辨妄》对《诗序》的诘难影响最大。此后,其观点先后受到程大昌、王柏、王质及朱熹等学者的接受与发挥。尤其是朱熹所作《诗序辨说》,因附在被统治者用来作取士标准的《诗集传》之后,社会影响极大。然而到了清代,随着标榜汉学反对宋学之风起,一股非难郑樵、朱熹之说,回复到毛、郑《传》《笺》之旧的思潮兴起,于是,有关《诗序》的辩论也就成了评价郑樵的一个热点。如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郑樵《尔雅注》提要曰:“南宋诸儒,大抵崇义理而疏考证,故樵以博洽徼睨一时,遂至肆作聪明诋諆毛、郑,其《诗辨妄》一书,开数百年杜撰说经之捷径,为通儒之所深非。”(42)乾隆间进士范家相,也是站在汉学立场,指斥郑樵等宋人《诗》学研究之弊云:“郑渔仲讥汉人讲《诗》,专以义理相传,而《诗》之本以失。予谓宋儒传经,专以义理上薄汉唐。樵正如是而反贬汉人,何耶?汉之传笺训故,诚不免于穿凿,然尚不以空言相臆度而失《诗》之本也,以义理空为臆度,则考据失而诗之本益离”。(44) 此外,除学术立场与对郑樵接受的复杂性外,我们也注意到了郑樵接受史中的历史因素。由于义理阐发与经义文字的训诂考据本是密切联系的两面,而人作为追求意义的动物,单纯的训诂考据并不能满足人们对追求义理的心理诉求,惟因如此,即使是在考据最盛之时,一些有思想的考据大家,如戴震等,仍难掩其内在的对于义理追求的冲动。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嘉庆后期,一些学者的治学,逐渐开始出现不拘汉宋门户的取向,其中最能体现时代学术变化的代表,莫过于提出“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观点的阮元(1764-1849)。阮元认为:“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而互消。”(45)其时,阮氏以朝廷大员兼学林领袖而倡言汉宋兼综,学界风气亦随之丕变。(46)于是于郑樵的接受,也就有了新的取向。例如其时的目录学家,曾就学阮元,入诂经精舍参与修辑《经籍籑诂》的周中孚(1768-1831),即有“就唐以前言之,若必欲合数代为史,方成著作,然则亦当弃‘十七史’,而独尊郑樵《通志》矣”之说。(47) 当然,当揭示汉宋门户与对郑樵的接受之联系时,我们也注意到,即使是考据之风最盛、汉宋门户最被强调的乾嘉时期,亦有一些学者在接受郑樵之时,并没有像那些执着“汉学”尺度的学者那样,将对郑樵的评价牵强地与“宋学”相系,而是采取一种调和、折衷的立场认识和评述郑樵。如乾隆年间的金石考据大家王昶(1725-1806),其《示長沙弟子唐業敬》,不仅在经学研究上肯定宋明学者的价值,亦于史学称:“杜佑《通典》郑樵《通志》马端临《通考》王圻《续通考》,此汇史志而成者,千古天文、地理,以及民生国计,因革利弊,皆在于是,不读此不足成经世大儒”。(48)至于一些不以考据相高的文士,对郑樵的接受,则从言论中也看不出什么汉宋门户之争的影响,如戏曲家李调元(1734-1803),言及郑樵,甚至将之与程朱并称曰:“莆田郑樵在渔仲为宋名儒,其著作与程朱诸人相辉映”。(4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