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英帝国鼎盛时期,英国的各界精英便开始收集与整理各类与帝国有关的出版物,作为了解帝国的基础。其中,1868年创立的伦敦王家殖民地学会及其后继者投入了大量人力与财力来收集和整理有关文献,为民众研究帝国提供了有形和无形的基础。该机构不仅建立了单独的图书馆以收藏图书,还在1881年至1977年出版了七套学会馆藏目录,以便于读者使用。这些由图书管理员们编订的目录,以独特的“地理空间—主题”分类法来展现馆藏,将地理空间作为对资料进行分类的首要依据,使之呈现出编者对帝国空间的不同想象。这些想象呼应了英帝国在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上半叶所经历的变迁。在英帝国不断扩张的19世纪,目录展现了正式帝国的扩张过程,以及不同地区与帝国的关系亲疏。20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出版的目录,对应了非正式帝国的空间,强调了不同地区在空间上的联系,弱化了不同地区与逐步瓦解的帝国之间的亲疏。通过分析书目中不同地理空间的排布顺序和对应文献的数量,能宏观且直观地了解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英国知识界对帝国不同的空间想象。而在归纳20世纪末涌现的新帝国史研究文献时,尚缺乏同样的以空间视角作为切入的分析方式。伦敦王家殖民地学会及其后继者的实践因此具有借鉴意义。 关 键 词:王家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目录/空间/正式帝国/非正式帝国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英帝国与民族国家认同互动视野下的‘帝国日’研究(1897-1976)”(项目批准号:17CSS03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朱联璧,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欧洲殖民帝国虽已瓦解了半个世纪,但有关研究依旧不断涌现。史蒂芬·豪(Stephen Howe)为《新帝国史读本》(The New Imperial Histories Reader)撰写的前言里提及这一趋势,认为有关帝国的“新期刊涌现,学术会议和在线讨论小组增加,面向大众的图书、电视纪录片和重要的学术研究越来越多”。①该读本着重展现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剑桥学派的英帝国史研究的反思和回应,以互动和联系的视角,利用20世纪70年代以来新的史学研究方法,关注有关帝国的文化与话语,呈现被殖民者的主体性和复数意义上的“新帝国史”。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何评价新帝国史。如何更为宏观地探究这一数量庞大的研究,是帝国史研究者无法回避的问题,也是史学史研究需要介入的问题。已有对帝国史的史学史研究侧重从思想史的角度开展理论性解读。②在文献出版信息的收集和整理手段都不断发展的当下,是否可能更宏观地回答这一问题? 作出更为宏观的解答之前,研究者首先要尽可能穷尽有关帝国史的研究。2000年创刊的《殖民主义与殖民史杂志》(Journal of Colonialism and Colonial History)自2001年起,会在每年的夏季刊发布由美国陶森大学(Towson University)图书馆工作人员玛塞拉·富尔茨(Marcella Fultz)整理的过去一年有关帝国史和殖民史的研究作品的出版信息,包括专著、论文集和研究论文三大类。③至本文撰写时已发表17篇,涉及文献数量超过2.5万条,收录了绝大多数英文研究。但富尔茨仅按作者姓氏为资料排序,没有建立总目,也有不少重复和错误的条目。 如果21世纪以来的帝国史研究确实呈现出了豪所概括的特征,那么从空间视角检视富尔茨的目录,就可以得到印证。这里所指的空间视角包括研究对象所在的空间、著作者所在的空间、对帝国边界的界定,以及不同空间之间的联系和秩序等。实际上,自19世纪80年代以来,以王家殖民地学会(The Royal Colonial Society)为代表的民间研究团体在为有关帝国的研究编目时,就已经表现出了对空间因素的关注。 2008年,地理学家露丝·克拉格斯(Ruth Craggs)发表的论文关注到了这一点。该文认为王家殖民地学会图书馆是一个收集、分类和整理帝国知识的场所,通过分析图书馆馆藏空间的分布和馆藏目录展现了帝国的空间秩序,折射出了帝国扩张的进程。④克拉格斯清晰梳理了过去少有讨论的王家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的历史⑤,为本文的讨论奠定了基础。⑥ 尽管克拉格斯的研究利用了目前由剑桥大学收藏的王家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的档案,但对图书馆出版的目录讨论不多。本文专注研究王家殖民地学会自1881年到1977年出版的馆藏目录,指出这些目录均采用了地理空间与主题相互结合的编目方法。不同时期的目录折射出了帝国的精英们对帝国空间的不同想象,将英帝国的范围从正式帝国扩展到了非正式帝国。 后文将首先简要介绍王家殖民地学会的图书馆收藏,展现这一多数中文读者并不熟悉的帝国史研究资料库的概况。随后指出,由于克拉格斯并未详细比照不同版本的殖民地学会图书馆藏书目录,导致她推出的结论无法充分说明王家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的管理员们⑦在不同时期建立的对帝国的空间想象的差异。第二部分指出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出版的目录折射出了帝国扩张的进程,以及不同地区对帝国的重要性高低。第三部分指出20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出版的目录将非正式帝国和作为整体的欧洲殖民帝国的文献纳入,以不同地区在地理空间上和英国的距离排序,想象出了网络状的帝国空间。最后一部分从空间视角出发,以图表的方式展现前文的结论,以此作为理解21世纪新帝国史和殖民史的研究趋势的视角和切入点。 一、王家殖民地学会图书馆馆藏情况 在英帝国的鼎盛时期,王家殖民地学会建立,并开始广泛收集和整理有关帝国的文献,为研究帝国提供有形和无形的基础。为此,机构建立了图书馆并不断扩大馆藏规模,出版馆藏目录。虽然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度影响了上述活动,但在战争结束后很快得到恢复,直到20世纪后期。本部分将在回顾殖民地学会图书馆馆藏变化的基础上,简要说明不同时期出版的馆藏目录的情况及结构。 1837年,英国伦敦出现了名为殖民地学会(Colonial Society)的学者社团,希望能在伦敦西区建立大型图书馆,将从各处收集到的有关英帝国的资料存放在此,供有需要的人阅读。尽管由于缺少资金支持,该学会仅成立五年便宣告解散,但收集到的资料被变卖后,转由1868年建立的同名学会收藏。⑧两家学会虽无直接联系,但都将收集有关英帝国的资料作为重要的工作。1868年建立的殖民地学会经历多次更名依然存在。⑨机构151年的历史也是英帝国变迁的缩影。为简化表述,后文均以“殖民地学会”代称。 殖民地学会建立的目的,是为对英帝国的一切感兴趣的人提供获取资料的场所。机构的主席大多是世袭贵族和上院议员,表明这一学术团体和社会上层的密切联系,也表明当时帝国的精英团体关注收集和使用有关帝国的信息。⑩为此,机构建立了图书馆、阅览室、博物馆和展览室,前两者被认定为机构的核心部门。此外,还提供讨论帝国事务和印度事务的场所,让机构成员在此阅读不带政治特点和党派偏见的帝国研究论文,开展有关英帝国的“科学的、文学的和统计学领域的探索”。(11)机构年度报告中详细说明图书馆馆藏的变化也折射出了图书馆的重要性。 1876年,即梅尔文·杜威(Melvil Dewey)发表“十进分类法”(Decimal Classification and Relative Index)的这一年(12),殖民地学会的年度报告中除了发布上一年馆藏增加的具体情况,还罗列了馆藏目录,以文献标题的字母顺序排列。(13)该目录不足20页,因此无论采用哪一种编排方式,读者都能较快知道机构是否有自己感兴趣的图书收藏。 此后,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的馆藏数量继续增加。至1881年,藏量达到约2,500册。(14)同年,机构为图书馆出版了第一本馆藏目录,共29页,分两级目录。一级目录大致对应大洲和大洲之下的区域,如非洲南部,但游记也作为单独的一级目录混编其中。二级目录则是当时被作为一个认识单元的空间,如好望角。其下是按出版时间先后排列的文献。(15)换言之,这本目录以地理空间和研究主题为文献归类,未采纳被后世推崇的杜威十进分类法。机构未来出版的馆藏目录沿用了这种“地理空间—主题”的分类方法,但在两种要素的安排上有所不同。 克拉格斯认为,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管理员们以地理空间作为编目首要依据的做法,和当时人类学和人种学收藏所采用的原则一致,“因为文化就是以地理来分类和认识的,由此可以体现‘天生的’(natural)秩序”。从实践的角度来看,“使用图书馆的多数是殖民地行政人员、研究者和生意人,他们通常对帝国的一个特定区域有兴趣”,如此安排也是为了方便读者使用图书馆的馆藏。(16)这意味着目录的编选者们会根据当时的人对帝国的理解来设置目录,划分地理空间,使目录折射出不同时期帝国精英们所建立的对帝国的空间想象。 19世纪80年代起,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的藏量显著增加,多次出版彼此接续的新的馆藏目录,直到1901年。第二版馆藏目录于1886年出版,编辑者为图书馆管理员C.华盛顿·伊文思(C.Washington Eves),共179页,含7,291个文献条目。(17)后文简称为伊文思目录。第三版馆藏目录于1895年出版,共543页(18),增补版于1901年出版,共793页。(19)这两套目录均由当时的图书馆管理员詹姆斯·R·伯塞(James R.Boosé)编纂出版。后文简称为伯塞目录及其增补版。 殖民地学会1889年至1909年的年度会议报告中对于这一时期图书馆馆藏增加的具体情况有较为详细的说明,见图1。馆藏主要分四大类,包括图书、手册、报纸和地图。照片和绘画等作为“其他”类收藏。馆藏增加的方式或为捐赠,或为购买,且捐赠占据了其中的大多数。从总量来看,图书和手册从11,239册增加到了69,836册(20),地图从25幅增加到1,809幅,其他资料从162件增加到了2,332件。来自帝国各地的报纸是殖民地学会的特色收藏,从44,608页增加到了761,460页,其中65%以上由机构出资购买。(21)换言之,19世纪末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的管理员们主要是为机构获赠藏书分类,但也有机会自行选择一些资料来扩充馆藏,可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他们对帝国的空间想象。 图1 1889至1909年间王家殖民地学会图书馆收藏增量(22) 从目录设置来看,伊文思和伯塞依然使用了“地理空间—主题”混排的一级目录,且以地理空间归类的条目数量更大。伊文思使用了30个一级目录,前两个一级目录是殖民者旅记,最后九个目录按主题设定,其余19个均以地理空间划分。伯塞目录及其增补版包含的一级目录分别是70个和77个,其中各有五个与旅记有关的目录被置于卷首,各有13个和14个按主题设定的目录被置于卷尾,且布尔战争作为一级目录与其他非洲的地理目录并列。此外,他还在一级目录之上添加了空间范围大致与大洲相当的标签,但并不参与一级目录的排序。伊文思和伯塞均在目录的开头增加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地名、主题和作者索引,便于使用者查找文献。 1910年,埃文斯·卢因(Evans Lewin)成为图书馆管理员。他积极为增加馆藏奔走,使之在1930年达到了20万册。(23)克拉格斯认为,卢因让殖民地学会图书馆成为了“计划的中心”(centre of calculation),吸引了为帝国工作或将要为帝国工作的读者到访,在这里完成他们的研究。她还分析了图书馆的空间布局和编目,指出在20世纪30年代,殖民地学会图书馆实际上创造了帝国的想象地理(imaginative geographies)。(24) 和前任们一样,卢因也为殖民地学会图书馆出版馆藏目录,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1930年至1937年出版的四卷本主题目录,后文简称为卢因目录。(25)相比伊文思和伯塞,卢因面对的文献总量要大得多,因此目录出版历时七年方才完成。他原计划出版第五卷,专门收录所有有关人物传记的文献信息,但因为机构经费吃紧,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未能在他手中完成。(26)卢因目录分卷的依据和伯塞的目录在一级目录之上的空间范畴接近,大致以大洲为界。一级目录之下设置二级目录,多数是主题性目录。较为重要的地区会在二级目录出现一个单独的地理条目,下设以地理空间分类的三级目录。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空袭伦敦,炸毁了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的部分建筑,导致3.5万册书籍和5,000本手册被损毁,超过当时总藏量的15%,其中多数是关于英帝国的整体研究和其他欧洲殖民帝国的研究著作。对今人而言,卢因完成的目录成为了解这批文献的线索。1968年,即殖民地学会成立100周年时,图书馆藏量再度提升至35万册,成为研究欧洲殖民帝国尤其是英帝国的极佳的图书馆。(27) 1971年,图书馆藏量达到了40万册。在时任图书馆管理员唐纳德·辛普森的带领下,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出版了一套七卷馆藏主题目录。这套目录沿用了“地理空间—主题”的编目方法,前六卷每卷平均700页,是1937年以来机构收集的传记以外的著作的选目。第七卷包括图书馆在1961年之后获得的有关人物传记的收藏目录、游记,以及和两次世界大战有关的资料。(28)由于辛普森目录只是将殖民地学会图书馆的索引卡片内容复印出版,对读者辨识内容提出了一些要求。(29)1977年,辛普森又带领机构同仁出版了两卷增补版目录。(30)后文简称这两套目录为辛普森目录及其增补版。截至撰写本文时,尚未发现殖民地学会图书馆在1977年之后出版过大型机构藏书目录。故后文的讨论以1886年出版的目录为起点,至1977年出版的增补目录为止。时至今日,卢因和辛普森所编的目录依然被陈列在大英图书馆人文类阅览室的参考书书架上,和其他英国重要的机构图书馆目录并列。 尽管殖民地学会图书馆出版的馆藏目录都采用了“地理空间—主题”的编目方法,但所想象的帝国空间各有不同。为便于理解,表1以好望角在不同目录中的位置说明不同年代目录的差异以及目录所包含的层次。好望角所在的政治空间的名称变化,与当地和英帝国的关系变迁呼应。该表还表明,1886年的目录并未以更大的空间范围为一级目录归类。后文为方便讨论,效仿1895年至1977年出版的目录,将1886年目录中的一级目录按大洲归类后展开论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