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唐代海州海龙王庙与海龙王信仰 隋唐时期的海州朐山县城就在南北朝时期的朐山戍城(亦称朐城),而唐时海州(治朐山县)东门外有一座海龙王庙。开成四年(839)四月八日,日本入唐求法僧圆仁一行,从郁洲岛上的东海县乘船西行,渡过不宽的海峡(“小海”),来到海州城。他记述说: 押衙与八个军中,排比小船,驾之同发……第二舶在前路小海,押衙道:“此县(东海县)是东岸,州在西岸。良判官缘病,未上舶船。从此小海,西岸有海龙王庙。良判官只今于此庙里安置。今拟往彼良判官处,令相看”,云云。上帆直行,从舶边直过。僧等且欲上舶,押衙不肯。未时,到海龙王庙。相看良岑判官、粟通事、纪通事、神参军等,具陈留住之由,兼话辛苦之事。判官等闻之,或惆怅,或欢来……乍到得相看,押衙云:“三僧入州,略看大夫,便合稳便。”僧等三人,相随押衙入州去。从神庙西行三许里,到州门前。押衙及[军]将等先入内报。少时,唤僧等且入……语话之后,便归神庙。刺史颜大夫差一军将,令相送。僧等三人及行者,暂住海龙王庙。 《元和郡县图志》谓东海县在郁洲岛上,“西至[海]州水路九十里”。东海县至海州间的水路,当即圆仁所经之“小海”。圆仁所见的海龙王庙,在小海西岸、海州州衙东三里许,正在从郁洲岛渡海到海州朐山县(南北朝时期朐山戍)的码头边,其位置很可能就在汉时的东海庙故址,阴子春安置从郁洲岛石鹿山神庙奉迎之神的神庙,也很可能位于这里。换言之,汉代朐县东海庙、南北朝朐山戍的神庙与唐代海州东门外的海龙王庙(也被称为“神庙”),应当是一脉相承的,很可能就是同一座庙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称谓。 值得注意的是,这座庙已被称为“海龙王庙”。据上引圆仁记,向他们介绍海龙王庙的,乃是海州押衙张实。张实的正式官称是海州押衙兼左[厢](二将)十将、四县都游奕使、勾当蕃客,是海州负责各县(朐山、东海、沐阳、怀仁四县)巡察治安的军将,同时也主管与外国人有关的事务,显然熟稔当地情形。那么,“海龙王庙”是海州当地人的称谓,应无疑问。这座被负责“勾当蕃客”的张实称为“海龙王庙”的神庙,位于海州城东门外的港口处,遣唐使团的良判官等及圆仁一行均被安置于其中暂住,说明它应当经常被用来安置蕃客,其周围所居,亦当是与航海或鱼盐业有关的人群。 一般认为,中国民间信仰中海龙王的形象,是在先秦以来中国龙神传说与信仰的基础上,吸纳《海龙王经》等佛教经典中海龙王与龙王观念而逐步形成的。《海龙王经》乃晋时竺法护所译,西晋太康六年(285)出。据《海龙王经·请佛品》,海龙王居于大海中之龙宫,海中有龙鬼神香音神及余无数众生,亦即“龙民”,然《海龙王经》并未说明海龙王有掌管风雨之责。《高僧传》说慧远初住庐峰时,“浔阳亢旱,远诣池侧读《海龙王经》,忽有巨蛇从池上空,须臾大雨,岁以有年,因号精舍为龙泉寺焉。”则海龙王可现身为巨蛇,且得主管降雨,后世以海龙王主管水旱、诵《海龙王经》可以祈雨,或即源于此。而司雨,本是先秦以来中国龙神的职掌。因此,可现身为大蛇且得主管降雨的海龙王,当非佛经海龙王的本相,应是其“中国化”的结果。 在《入唐巡礼求法记》中,有两次祭祀海龙王的记载。一是开成四年四月十八日,圆仁一行在登州牟平县唐阳[乡]陶村一带海边,准备启程回国,“令卜部祈祷神等”,即以火珠一个祭施于住吉大神,水精念珠一串施于海龙王,剃刀一柄施于主舶之神。二是当年六月五日,圆仁一行泊船赤山浦外,不能入港,“舶上官人惊怕殊甚,犹疑冥神不和之相”,遂共发愿解除,“祈祠船上霹雳神,又祭船上住吉大神,又为本国八幡等大神及海龙王,并登州诸山神岛神等,各发誓愿。”之后,“雷鸣渐止,风起东西,下碇系居。”住吉大神(又作“住吉大明神”)是日本奉祀的航海神。在此之前,圆仁一行曾三次祭祀住吉大神:三月廿二日自楚州出发,“解除上船,祭住吉大神”;廿八日,将出淮入海,“为得顺风,祭住吉大神”;四月十三日,自东海县出海,“解除,兼礼住吉大神。”则知住吉大神主管海上航行。霹雳神当即雷神。八幡神又称八幡菩萨,是日本的天皇祖神,也被视为佛教的护法神。又圆仁五月十九日记事,谓遭遇暴风雨,船舶受到损坏,“船头神殿盖葺之板为大风吹落,不见所在。”则知其所乘船舶的船头立有神殿,所谓“船上霹雳神”、“船上住吉大神”及“主舶之神”当即供奉于船头神殿中。据上引圆仁记,在祭施住吉大神、主舶之神的同时,亦施水精一串给海龙王。则此种祭施当即将供品施于神殿所置诸大神之神座前。那么,海龙王的神座也当是置于船头神殿中的。换言之,圆仁等所祭祀的海龙王,是与住吉大神、霹雳神、八幡神、主舶之神等神明一起,被置于遣唐使、请益僧所乘船舶的船头神殿中,从日本渡海而来的。 《海龙王经》何时传入日本,不能详知,最澄《台州录》、《越州录》及圆仁《入唐求法目录》(撰于开成四年离开扬州之前)均未著录。而《续日本后纪》卷7仁明天皇承和五年(838)四月壬辰敕书称:“自遣唐使进发之月,至皈朝之日,令五畿内、七道诸国,读《海龙王经》。”则《海龙王经》在此之前即已传入日本。而同年三月甲申的敕书指出,数年来遣唐使未得成功过海,乃因修善不够、未得神明保佑之故,所以命诸国施度僧人,各于香袭宫、八幡大菩萨宫、宗像神社及各国分寺、神宫寺等处安置供养,令其精进持经,以祈祷遣唐使往还平安。据此,则四月壬辰诏书之令诸国读《海龙王经》,也是为了保佑遣唐使一行平安往返。所以,可以肯定,在圆仁随遣唐使入唐之前,《海龙王经》早已传入日本,且得较广泛传播、颂读,而日本朝野皆以颂读此经可保佑航行平安,故海龙王已成为日本的航海神。 在圆仁的记载中,不仅海龙王,五方龙王亦皆可保佑航海平安。开成四年三月十四日,圆仁一行在东海县东北海域航行,“为得顺风,依《灌顶经》设五谷供,祠五方龙王,诵经及陀罗尼。”十五日,“入夜,祭五谷供,诵《般若》、《灌顶》等经,祈神归佛,乞顺风。”五月六日,圆仁一行驻泊登州文登县望海村东浦桑岛,“晚头,祭五方龙王,戒明法师勾当其事。”圆仁等设五谷供,祠五方龙王,则其所乘船舶上的神殿里,似也供有五方龙王。 那么,海州海龙王庙奉祠的海龙王,职司若何?与海州东门外海龙王庙相对,在“小海”的东岸,东海县城西的码头边,唐时也应当有一座庙。《太平寰宇记》卷22海州东海县“大海”条称:由东海县西趣海州,往来所渡,广20余里,“由此渡者,每年七月内不得渡,犯者多逢风沉溺,惟溺所犯之人,余人皆各免。必公事迫急,先祭请者,亦不为灾。”看来东海县一侧的渡口也是有庙的,其功能与对岸海州东门外的海龙王庙的功能应当一致。换言之,如果从海州出海往郁洲岛(东海县),应当是在海龙王庙祭祀的。然则,海州海龙王庙当职司航海平安。因此,海州东门外海龙王庙所奉祀的海龙王,与圆仁一行在来唐船舶上奉祀的海龙王,应当是一致的,都是源于《海龙王经》与《灌顶经》的海龙王或五方龙王,是保佑航海的海神——当然,它也主管海上的风雨。 在唐代,海龙王的信仰,或已成为滨海人群较为普遍的信仰。《旧唐书·忠义传》记贞观年间,泗州涟水人王义方因事被贬为儋州吉安县丞: 行至海南,舟人将以酒脯致祭,义方曰:“黍稷非馨,义在明德。”乃酌水而祭,为文曰:“……长鲸击水,天乎覆舟。因忠获戾,以孝见尤。四维雾廓,千里安流。灵应如响,无作神羞。”时当盛夏,风涛蒸毒,既而开霁,南渡吉安。 后来,王义方又受友人张皎之托,携皎之妻小回乡,“义方与皎妻自誓于海神”。则知上引文中舟人与义方在船上所祭者,皆当为海神,舟上即使没有神殿,亦当置有海神神座。 大历(766—779)中,顾况曾任永嘉盐监。在《释祀篇》中,顾况叙述了温州人祭祀海神的过程。其文起首曰: 龙在甲寅,永嘉大水,损盐田。温人曰:雨潦不止,请陈牲豆,备嘉乐,祀海龙。拣辰告庙,拜如常度。 温州人祭祀海龙的缘由,是因为“大水”,“雨潦不止”,对盐业与农业生产造成了破坏,所以,参与祭祀的温人,当包括盐民与田户。温人祭祀海龙的庙,自当称为“海龙庙”或“海龙王庙”。 唐时登州城北滨海处也有一座海神庙。开成五年三月二日,圆仁经过登州,描述说: 登州都督府城东[西]一里,南北一里……城北是大海,去城一里半。海岸有明王庙,临海孤标。城正东是市……城南街东有新罗馆、渤海馆。 段成式《酉阳杂俎》载:大足初年(701),一位士人随新罗使船出海,被风吹到东海第三汊第七岛长须国,当了驸马;后来长须国有难,士人受国王之托,往谒海龙王;龙王“令二使送客归中国。一夕,至登州。回顾二使,乃巨龙也”。这个故事曲折反映出登州明王庙所祀的海神应当是海龙王;而海龙王令巨龙送归士人,则说明海龙王可掌管海上航行。 杜光庭在《录异记》中记述了传说中的海龙王宅: 海龙王宅,在苏州东,入海五六程,小岛之前,阔百余里。四面海水粘浊,此水清,无风而浪高数丈,舟船不敢辄进。每大潮,水漫没其上。不见此浪,船则得过。夜中远望,见此水上红光如日,方百余里,上与天连。船人相传,龙宫在其下矣。 龙宫所在海域,大抵是海难频发之区,故船人故老相传,不敢贸然经行。杜光庭虽未明言,然船人经行这一海域,以酒脯致祭应是必然的。 又,《旧五代史·钱镠传》说,钱镠“比于王者,两浙里俗咸曰‘海龙王’”。钱氏吴越国向以航海贸易与崇佛著称,而两浙里俗以“海龙王”喻指钱镠,恰说明海龙王的信仰在两浙里俗中已相当普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