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 ——程千帆 1978年夏,武汉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程千帆先生在办了退休手续后,被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请到南大中文系任教。程千帆先生在南大工作20余年。从此,他便争分夺秒地忙碌起来。 1980年4月,程千帆先生与他的三位研究生在南京栖霞山。左起:徐有富、张三夕、程千帆、莫砺锋。资料图片 “敬业、乐群、勤奋、谦虚” 1979年9月,他在写给昔日学生的一封信中就说过:“我工作很重,每周讲四小时诗(大学毕业班)、两小时校雠学(研究生),两小时为研究生答疑。”当时,程先生要求我们三位研究生(即莫砺锋、张三夕和我),于每周二下午两三点钟与他会面一次。说是答疑,其实我们当时都提不出什么问题来请教程先生,于是,每次的会面主要就是听程先生聊天。程先生曾风趣地说:“剑桥大学的学问是在喝咖啡中获得的,我这里可没有咖啡招待。”程先生的上课艺术是非常高超的,我曾有幸听过他的校雠学、杜诗、古诗选讲等课程。其中古诗选讲课,我们听过好几个学期,教学内容不同,故课程名称也不一样。但是,我觉得听程先生聊天甚至比听程先生上课收获还要大。 我们三位研究生第一次拜访程先生是在1989年9月18日的上午,见到程先生满头白发,不禁肃然起敬。程先生同我们谈了他艰难而曲折的生活道路。如何指导研究生,他强调:“你们的思想、学习、生活我都管。”临别时,他还赠我们八字箴言:“敬业、乐群、勤奋、谦虚。”起初我对这八个字的意义还领会不深,直到1996年9月21日,程先生留下遗嘱,并在遗嘱中再次提到了这八个字,他说:“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我这才意识到这八字箴言实乃程先生毕生治学与为人的经验总结,我们读书治学,为人处世,不仅要业务过硬,更重要的还要有高尚的品格。 程先生聊天的内容非常丰富,名人轶事是经常说到的话题。他曾谈到,1941年秋,他与沈祖棻和武汉大学著名教授刘永济在四川乐山嘉乐门外的一个小山丘上结邻,相距不过一百米,常能听到断续飘来的刘先生的读书声,每天如此。程先生说:“这声音像警钟一样激发着我和祖棻少年好学的心,使我们一点也不敢懈怠。”他还提到唐圭璋先生为编《全宋词》《全金元词》,每天徒步到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搜集资料,风雨无阻。唐老在接受采访时,也回忆说:“在辑宋人词的同时,也辑金、元人词。每日教书之余,往往从早到晚在龙蟠里国学图书馆看丁丙八千卷楼的善本辞书。柳(诒徵)师当时组织人力编印三十巨册的《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对我的工作提供了极大方便。记得那时只要付两角钱,就可以在馆里吃顿午饭。我吃过午饭又工作到傍晚。常常是‘午夜方眠,黎明即起’,甚至通宵达旦。这样,经过多年的辑录工作,宋、金、元词的资料已经辑成。”程先生与孙望是金陵大学文学院中文系的同学,程先生谈到他和孙望先生得到刘国钧馆长的允许,在金陵大学图书馆书库里站着看书、抄资料。孙望早在本科生阶段,就为他的唐诗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作出了突出成绩。如他的《阮次山年谱》1935年刊于《金陵大学文学院季刊》第2卷第1期;他的《全唐诗补逸初稿》1936年刊于《金陵大学文学院季刊》第2卷第2期;他的《箧中集作者事辑》1937年刊于《金陵大学学报》第8卷,该文乃孙望先生之学士论文。程先生所述文人轶事,都焕发着敬业精神,为我们树立了学习榜样。 程千帆先生讲课 资料图片 “书要一本一本地读,一字一字地读” 程先生聊天的主要内容都与读书治学相关。记得我们初次拜访程先生,临别时,他送给我们每人一套他所整理的油印本《涉江词稿》与《涉江诗稿》。此后,凡是程先生出版的书他都会送给我们每人一部。他还考虑到我们的借书问题,希望我们能充分利用南大图书馆、南大中文系资料室和南京图书馆古籍部的丰富藏书。1979年9月28日下午,他还特地给我们两张纸条,一张说:“我已代你们在大馆(指南大图书馆)借到《旧唐书》一至十册,我问过大馆人员,研究生可借十册。”另一张说:他“已与(南大中文系)资料室汪越老师商妥,借出《文选》一套(可自己去借),新、旧《唐书》,按规则不能出借,但有复本,可以三人同时看。你们三人可以白天看《唐书》,将晚上时间留着看自己已有的书。将来这种书你们都应该自己有。慢慢买起来。” 改革开放之初,读书无用论一扫而光,读者的求知欲特别旺盛,而图书却很紧缺,不易买到,程先生便想方设法为我们买到了一些工具书与专业用书。譬如我在1979年10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程先生托“施蛰存先生为我们代买了三本《辞海》和《新英汉辞典》。”我在同年10月9日的日记中还写道:“今天下午上程先生家,他又托人为我们买到了《李太白全集》《唐宋诗举要》《宋诗选》,并且还为我们准备了许多包书的纸。”他甚至还借100元钱给我们,作为买书的周转资金。正是在程先生的影响下,莫砺锋与张三夕后来都成了藏书家。 如何读书记笔记,程先生也谈到了。1979年9月20日,也就是我们入学后的第三天,他送给我们每人一摞卡片,专门同我们谈了治学方法问题。他还特地向南京师范大学的赵国璋先生讨要了三本《语文工具书使用法》送给我们。程先生治学是从目录学入手的,所以他也要求我们钻研目录学,校雠学的课程论文就是要我们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遍,写一篇心得体会。11月6日下午,我们在拜访程先生时,他特别强调“书要一本一本地读,一字一字地读。”跟程先生做学生想偷懒是很困难的,因为他要你将所记读书笔记拿给他看,不仅精批细改,并且会署上批阅时间。 在我们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后,程先生便于1979年11月20日下午见面时,布置我们各写5篇读诗札记,1篇读史札记。我交的读诗札记中有一篇题为《古典诗歌中的“绿”字》,受到程先生的推荐,发表于《长江文艺》1982年第1期,我退休后也写了一些读诗札记,实萌芽于此。我写的那篇读史札记题为《谈模棱手》。据《新唐书》记载,唐代有个滑头宰相叫苏味道,他总结自己的做官经验说:“决事不欲明白,误则有悔,模棱持两端可也。”所以人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模棱手”。这样的风气有一定代表性,于是我便写了这篇札记。程先生批曰:“这种文章可以作为‘练笔’,偶然写写,不要花多的时间在这上面。”我此后便不再写此类文章了。接着,程先生又布置我们写专业学术论文,我交上去的那篇题为《简谈宋诗中的议论》,程先生作了精批细改,先是让我在系里举行的“5·20”学术报告会上发言,接着又推荐给《南京大学学报》发表,想不到后来还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81年第6期以头条位置全文转载了。当然莫砺锋与张三夕的论文,也都经程先生修改后推荐发表了。 《校雠广义》 (修订本)程千帆 徐有富 著 中华书局 “爱学生”“爱自己的余年” 就研究生来说,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学位论文。对我们如何撰写学位论文,程先生似乎早有考虑,如1979年12月27日下午,程先生给我们布置了一个学习任务,就是注释中晚唐一位小家诗人的诗集,初步确定为李端、韩翃、朱庆馀。到了1980年1月31日,我们拜访程先生时,程先生明确提出让莫砺锋为李端诗集作注,张三夕为韩翃诗集作注,我为司空曙诗集作注,并且算我们的硕士论文。为诗文作注是科研成果主要表达方式之一,程先生的《文论十笺》《史通笺记》《古诗今选》都采用了这种方式。它能为做学问打下坚实的基础。但是,正如清人杭世骏《李太白集辑注序》所说:“作者不易,笺疏尤难。”因为除语必溯源,事必数典外,还要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迹,创作背景,相关典章制度,前人已有成果,对诗歌的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也都要有深入了解。我们当时读书不多,在使用工具书方面尚缺乏实践经验,所以注释起来都觉得困难重重,一致认为在短时间内,很难高质量地完成任务,还是写一般的学术论文把握大些。于是,我们便在1980年3月14日晚拜访程先生时谈了我们的看法。当时程先生仍坚持让我们搞笺注,不过话也没有说死。4月3日,在我们拜访程先生时,程先生专门同我们谈了硕士论文选题一事,首先谈了选题的原则:“有一定难度,角度新,无人做过;要广泛占有资料经过努力能够完成。”接着,为我们拟了九个选题,并且对每个选题都做了分析。譬如:“唐诗中的妇女形象,可分阶级篇、服饰篇。分析上层妇女、女道士、尼姑、商人妇等的社会地位。看唐人传奇,用作旁证。把妇女服饰摘录下来考证。注意唐人妇女画像。白居易《母别子》对多妻制的揭露,《长恨歌》对爱情专一加以肯定”等等。显然,程先生接受了我们的意见,并做了精心的准备。莫砺锋的选题是《江西诗派研究》,张三夕的选题是《宋诗宋注纂例》,我的选题是《唐诗中的妇女形象》。从此,我们便进入了硕士论文写作阶段。 为了了解我们的写作进度,程先生让我们交《论文写作情况小结》。为了了解我们的写作质量,他让我们将写好的部分拿给他看,并随时提意见。譬如1981年2月26日,我们在拜访程先生时,程先生说我只注意了思想性强的作品,而忽略了艺术性强的作品,并指出作品的思想性应当由艺术性体现出来。他还特意举了两首写宫人入道的诗为例,并做了分析。而在3月5日,我们拜访程先生时,程先生还专门谈了我的学位论文内容提要的具体写法:“①论文内容简介;②论文填补空白方面的意义;③所使用的资料,《全唐诗》等;④写论文所使用的方法;⑤论文所得出的结论。”在程先生细致而具体的指导下,我们的毕业论文写作都很顺利。就在我们的论文即将完成的时候,1981年3月12日,程先生特地给我们讲了《五灯会元》卷七《龙潭信禅师法嗣》中的一个故事:德山宣鉴禅师去拜访龙潭信禅师,在龙潭住了一段时间。有天晚上,宣鉴禅师在信禅师身边侍立许久。信禅师说:“时间不早了,你为什么还不走呢?”宣鉴禅师刚出门便回头说:“外面很黑”,信禅师点上蜡烛交给宣鉴禅师。宣鉴禅师正伸手来接,信禅师却将蜡烛吹灭了。宣鉴禅师大悟,倒身便拜。程先生接着说我们基本立起来了,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话虽这么说,我们毕业后,程先生还始终关心着我们每一个人。记得我们在1981年9月21日拜访程先生时,他说学校要他总结他是怎样指导研究生的。程先生特别强调一个“爱”字,“爱学生”“爱自己的余年”。充满爱心,这也许就是程先生会带研究生的秘诀吧。 (作者:徐有富,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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