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为人谈论得最多的历史学的一个社会功能是它“可以发现社会运动变化的规律”。
    可是，此种说法存在着值得进一步讨论的问题。
    客观历史过程是存在着发展规律的，因此，研究客观历史过程的历史学，自然应该发现社会运动的规律。不过，这只是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明了。
    先说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问题。
    在人类各民族历史上反复出现的过程是一个存在着规律的过程。研究这种过程，自然能够发现这类规律。但是，这是不是历史学的功能？目前我国的历史学家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从理论上说。历史学是一种按照历史顺序描述人们的实际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的科学。它的任务在于“描述”，它的特点在于“实证”，它的基本研究方法是“历史的方法”。在人类现有的各门学科中还有一门叫哲学。哲学是关于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发展的最一般规律的学问。它与历史学不同，是一门纯粹的理论科学。它的任务不在于“描述”而在于“概括”，它的特点不在于“实证”而在于“抽象”，它的基本研究方法不是“历史的方法”而是“逻辑的方法”。因此，与其说发现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是历史学的功能（任务），不如说是哲学的功能（任务）。在这里，历史学的功能是给哲学提供史实的依据和思想素材，或者叫做提供一定量的“信息”。它可以充实和丰富哲学的理论内容，却不能取代哲学的功能。硬要历史学与哲学并列，去实现哲学的功能，至少是力不从心的，即便不说是根本不可能的。
    从事实上说。首先，当代历史科学的产生是在唯物史观产生之后，而不是在此之前。所谓唯物史观，恰恰是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的哲学理论，而不是其他。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恩格斯，完成了哲学发展史上的一次伟大变革，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体系。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人类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后来，他们曾经运用自己的这一“发现”去研究世界历史上的一些重大问题，并且取得了许多至今依然值得给予足够重视的成果。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确可以被后人看作是第一代的当之无愧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完全可以设想，如果他们在大学毕业之后就走上了历史研究之路，闭门于书斋之内，埋首于古籍之中，凭借着他们的素质和认真的态度，当然可能成为他们那个时代的第一流的历史学家，也可能提出许多对于那个时代来说是最为进步的史学理论，但是，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依然不可能发现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其次，从我国历史科学的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以及至今为止的实际状况中可以发现，我们今日所说的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都不是我国的历史学研究出来的。我国的历史科学，是在引进了关于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的学说之后才逐渐形成的。中国古典的历史学始终没有达到离变成科学仅一步之差那样一个高度，它向近代的历史科学的转变，从一定意义上说，不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过程，而且很难说今日已经完成了这个过程。因此，很长时间内，甚至就是至今为止，摆在我国历史学家面前的任务，并不是去发现什么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而是去“消化”从国外引进的关于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的学说。何况，在这个“消化”过程中，不时地还出现过诸如生吞活剥、为我所用等等各种“消化不良”的病症，这就更加重了我们的“消化”任务。退一步说，即便这个任务已经基本完成，而且我们还得再退一步说，新的主要任务就是去发现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可是，我国今日的历史学是不是具有承担这个任务的能力呢？按照现有的说法，只有通过对世界各民族历史的综合的、宏观的研究，才有可能发现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显然，在这里，前者是后者的必备条件，没有了前者，也就不可能有后者。然而，我国的历史学至今为止对世界各民族历史的综合的、宏观的研究却是极其薄弱的，即便地域史、国别史、专门史的研究还可以说差强人意，通史的研究则确实是“一片荒凉”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如何去发现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呢？
    总之，说历史学可以发现人类社会运动的一般规律，也只能是说说而已，其实是做不到的，至少在目前我国的历史学是做不到的。把这种本来做不到的任务硬放在自己的头上，当作一顶桂冠。开始，也许能诱发出一种盲目的光荣感、神圣感，时间久了，碰壁多了，只会带来一种失落感、自卑感。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现在来说关于人类社会发展变化的一些具体规律的发现问题。
    历史学能否发现这类具体规律？对于这个问题，在这里暂不作答，因为我自己确实“心中无数”。不过，与这个问题相关的两点，在此可以提出：第一，社会发展的具体规律为数甚多，门类甚广，不是历史学一家可以包办得了的。那种“独家经营”的思想，早该打破了。第二，即便历史学可以把发现社会运动的具体规律当作自己的功能，可是，在我国的历史学那里，情况也很难令人满意。长期以来，由于中国历史学自身的以及不属于历史学方面的原因，诸如理论思维的缺乏，史学思想的僵化，研究方法的落后，过多的个人好恶和得失的计较，淡薄着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伟人言论即为规律、即为真理的信条，政治斗争对历史学的左右，等等，使得这种“发现”事实上存在着许多问题，用“量少质差”去形容它，也许不算过份。
    综上所述，历史学能否发现以及如何发现人类社会运动的规律，确实还是一个应该结合实际进行深入讨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