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其《中国历史研究法》中直言《诗》三百篇中“玄鸟”、“长发”、“殷武”、“生民”、“公刘”、“六月”诸篇“为中国最初之史”。“邃古传说,可谓‘不文的’之史;其‘成文的’史则自史诗始。我国史之发展,殆亦不能外此公例。”验之古代文献,诗确系一切史书的通称。《墨子·非命下》引《太誓》曰:“天有显得,其行甚章;为签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孟子·滕文公》引《太誓》曰:“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左传·哀公六年》载孔子引《夏书》曰:“唯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刚,乃灭而亡。”这些都是文句比较整齐的诗体韵文,和《诗经》的《雅》《颂》没有什么两样。另外,《墨子·明鬼下》引《周书·大雅》“文王在上,于昭于天,……”云云,见《诗·大雅·文王之什》,说明当时“诗”就是“书”,诗、书不分。所以《墨子·非命中》又有“夏商之诗书曰……”的征引法。这更说明古代诗是史书的泛称。除此之外,诗、史原本为一,可以从作者上找到证据。《大雅》之《崧高》、《烝民》末章均有“吉甫作诵”之言,甚合西周书记之例。如《尚书·洛诰》末题“作册逸(即史伊)诰”,再如西周铜器《散氏盘》末题“史正仲农”。由此可知,尹吉甫是诗人——至少是《大雅》中之祭祖歌“颂”的作者。传世铜器《兮甲盘》即尹吉甫之器。据王国维考证,此人以兮为氏,名甲,字吉父,曾为周宣王时的太史(《观堂别集》卷二)。此例可证古史官即诗人或原本为诗人,故《小雅·六月》有“文武吉甫,万邦为宪”之誉。在上古印度,祭司、巫师和智者、诗人也往往是多位一体的。《吠陀》中称这种人为“智者”或“见者”,后来便称为“诗人”。此可傍证上古中国的巫史也是诗人、史官、巫师的多面手。 从金文可知,至少西周晚期,就有史官把《诗》作为可以知教善恶的信史来引用了。一九八○年春出土于陕西省长安县的《史惠鼎》,铭文五行二十七字。其中说:“惠其日就月将,察化恶藏,持纯鲁命。”“日就月将”引《诗·周颂·敬之》。三句大意为,史惠日有所成,月有所行,能知以善恶教人,得到嘉美的锡命(20)。由此可见,西周晚期史官已引《诗》为史、劝善抑恶了。 《春秋》本是先秦时代编年史的特称。周王室及各诸侯国的历史式样首先是编年史,所以《春秋》又是一般史书的通称(21)。据蒙文通先生考证,先秦各国史著不仅称为《春秋》,而且还称为《国语》或《语》,《左氏春秋》就是《国语》或《春秋国语》(22)。我们知道,孔子作的《春秋》是起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其余各国《春秋》也当大致起于同时。《墨子·明显下》为了阐明“鬼神之有”的理论,引证“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而以周之《春秋》“周宣王杀其臣杜伯”一事为早,其余各国《春秋》都在周宣王之后。在此之前,不是引某国《春秋》,却引证《夏书·禹誓》,《商书》和《周书·大雅》。墨子这些引证,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宣王以前的历史故事散存于《诗》、《书》、(实质上也是《诗》,说见前)之中,而宣王以后的历史故事却记载于各国《春秋》之中。这不仅说明《春秋》的记载是衔接着《诗》的,同时也证实了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是可信的。 再从《诗经》和各国《国语》的写作年代来考察。据《毛诗》所载《诗序》和郑玄《诗谱》来看,《商颂》终于周宣王、平王时,时代最早;《陈风》终于周定王时,时代最晚,可见《诗》的一般终点在公元前七、八世纪之际,也正是孔子《春秋。开始的时间。《国语》中各《语》的年代,除《吴语》、《越语》时间较晚外,其余多开始于公元前七、八世纪。《国语》以穆王征犬戎一事为最早,但记事又记年却始于周宣王。这说明各国口述史向成文史转变或各国编年史的普遍写作,正是上述各国《诗经》结束之时。这是中国历史编纂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从巫史文化时代转入史官文化时代,也是由“诗三百篇”时代向成文史的“百国春秋”时代的转变。这一转变,无疑预示着史诗时代的结束和编年史时代的开始。 其次,我们讨论诗与史的深层联系及编年史的意义。 孟子说:“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离娄下》)“其文则史”是理解这句话的关键环节。我们依照闻一多先生的做法,从史字的一个较冷僻的训诂中,追寻史的新义及诗与史的渊源。 质胜义则野,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包咸注:史者辞多而质少。李慕注:质,质朴也;文,文彩,皆指行李之威仪,言辞也。) 辞多则史。(《仪礼·聘礼记》。郑玄注:史谓策祝,亦言史官辞多文也。) 繁于文彩,则见以为史。(《韩非子·难言》) 米盐博辨,则以为多而史之。(《韩非子·说难》) 闻一多说:“‘繁于文彩’,正是诗的荣誉,这里却算作史的罪名,这分明坐实了诗史之间不可分离的关系”(23)。我们进一步讨论“其文则史”一语的含义,认为史即“繁于文彩”的史祝祭神颂辞,严格地说是史辞,也就是诗辞。据范文澜研究,经书文辞分散文与诗歌两类,散文分质言、文言两体。质言如《周书·大诰》、《康诰》、《酒诰》等篇,直录周公口语,辞句质朴,不加文饰,凡朝廷诰誓、钟鼎铭文多属质言体。文言如《周书·洪范》、《顾命》以及《仪礼》十七篇,都是史官精心制作,条理细密,文字明白,凡史官所作,多属文言体(24)。最古的史官巫祝本是诗人,所以史官的作品都近乎诗体、韵文,而真正的散文作品或历史散文则是老、庄以后的典故,所谓文言恰是韵文向散文的过渡。据阮元《文韵说》,齐、梁以前,“韵”兼包近代“声”、“韵”两个意义,而齐、梁时则“有韵为文,无韵为笔”。那么,我们可以说,商周时的史辞就是韵文,即俪辞偶语。 从古献资料看,《周易》“经文的爻辞多半是韵文,而且有不少是很有诗意的”(25)。《尚书·大禹谟》“帝德广润”段,《伊训》“圣谟洋洋”段,《礼记·曲礼》“行前朱鸟而后去武”段,《乐记》“今夫古乐”和“夫古者天地顺四时”诸段,以至《老子》、《庄子》都有用韵的痕迹(26)。有一个较典型的例证就是《左传·哀公九年》的史辞协韵。史龟曰:“是谓沈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于商,伐商则可,敌宋不吉。”《曰知录集释》卷二引阎若璩云“:不曰伐齐与宋,而变文言姜与商,取与上文阳、兵协韵也。”史龟为晋史,可见史家有变文协韵的讲究。其次,从青铜器铭文亦可见史官的文辞竟是韵语,如《史墙盘》,记载世为史官的史墙家族的历史,不仅开头就用“曰古文王”这种史官贯用的套语,而且全篇多为韵文。此外,盘铭还特别喜欢用四字,有时甚至为了凑成四字而不大顾及到语法。如“静幽高祖,在微灵处”一句,按语法应是“处灵”,而为了使“处”与“祖”协韵,便倒成了“灵处”。更有意味的是盘铭中还出现了一些对句或接近对句的句子,所以有人说:“这篇盘铭是已知的时代最早的一篇带有比较明显的骈文味道的作品”(27)。除此之外,器主为卜史的《曶鼎》的作者是卜官,《史惠鼎》的作者是史官,其铭文都有典雅协韵,古奥费解的特点。以上引证,足以说明孟子所言“其文则史”的史就是史辞,也就是诗辞或文言韵语。那么,《春秋》与《诗经》的关系也就真相大白了。诚如清初学者钱谦益说:“人知夫子作《春秋》,不知其为续《诗》。”(《有学集》卷一八)钱钟书先生亦说:“与其曰‘古诗即史’毋宁说:‘古史即诗’,此《春秋》所以《诗》亡之后也”(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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