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中唐”,是指从唐玄宗天宝初年(起于公元742 年)到唐宪宗元和末年(止于公元820年)之间约80年的唐代历史, 跟中国文学史上所说的“中唐时期”在断限上略有不同。唐玄宗开元末年,唐皇朝的盛世已出现衰败的朕兆,而历时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755—763年)则严重地阻止了唐代经济、政治发展的势头,同时也使盛世时期所积累起来的各种社会矛盾统统爆发出来。其中,如藩镇问题、土地问题、财政问题、民族关系问题等等,都十分严重,成为当时的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普遍关注的问题。政治家的改革,思想家的论辩,史学家的沉思,以至诗人的咏叹,都使他们在面对严峻的现实这一点上有很多相通、相似之处。人们所熟知的“两税法”、《封建论》、“三吏”、“三别”等,都是这个时期出现的。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唐代史学风气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现了几种新的发展趋势。 一明确提出史学的经世作用 中国史学历来跟政治有密切的关系。在政治家眼里,政治跟史学之间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中唐以前的政治家对此有较深的认识和较多的言论的,当首推唐太宗。他曾赐给大臣李大亮一部荀悦著的《汉纪》,说它“议论深博,极为治之体,尽君臣之义”,希望李大亮“公事之闲”,“宜加寻阅”①。贞观十年(636年),当史臣们按照他的指示撰成梁、陈、齐、周、隋“五代史”时,他对史臣们说:“朕睹前代史书,彰善痒恶,足为将来之戒”;“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②。唐太宗为封建社会里的一代英主,他的政治统治之所以获得成功,跟他重视史学的政治作用、注意总结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自有一定的关系,所以他有更多的感受和更深的认识。贞观二十一年,唐太宗问群臣:“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戒、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过之,自不谕其故,诸公各率意以实言之。”这里提出的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也是一个重大的历史问题。群臣都说:“陛下功德如天地,万物不得而名言。”对于这种把自己神化的说法,唐太宗是不赞成的,他说:“不然!朕所以能及此者,止由五事耳”③。于是他历数了他成功的五个原因。这说明,唐太宗对于史学的重视并非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因此,他说的这句名言,无疑是出自内心的一种看法:“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④! 要之,中唐以前,人们对于史学和政治的关系是有相当深刻的认识的。但是,在中唐以前的史学家中,还不曾出现这样的情况:由史学家自己宣称,他写的史书将直接用于政治统治。这种情况,在中唐时期是切切实实地出现了。大史学家杜佑郑重宣布:“佑少尝读书而性且蒙固,不达术数之艺,不好章句之学。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征诸人事,将施有政”⑤。这几句话,在中国史学史上是很有份量的,因为这是中国古代史学家第一次由本人宣布,其著述将直接用来为政治服务。前代史家所谓“藏之名山,传之其人”⑥、“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⑦等种种含蓄的说法,已经发展为一种明确的“史学宣言”了。杜佑的这一撰述宗旨,颇为同时代人所重视,所推崇。李翰认为: 今《通典》之作,昭昭乎其警学者之群迷欤!以为君子致用乎于经邦,经邦在乎立事,立事在乎师古,师古在乎随时。必参古今之宜,穷终始之要,始可以度其古,终可以行于今。问而辨之,端如贯珠,举而行之,审如中鹄⑧。 李翰在这里说的“致用”、“经邦”、“立事”、“师古”、“随时”等等,要紧的是“致用”和“随时”。“致用”是强调史学的实践性,即为社会所用。“随时”是要求这种“致用”应从实际出发,不是泥古不化,生搬硬套。总之,研究历史,应是“始可以度其古,终可以行于今”。李翰的这些说法,不独中肯地概括了《通典》的旨趣,而且也反映了他跟杜佑在思想上的相通之处。此外,曾与杜佑长期共事的权德舆认为:《通典》一书“诞章闳议,错综古今,经代(世)立言之旨备焉”⑨。权德舆是政治家,他的评论,自有一定的份量。后人评论《通典》,说它是“有用之实学”⑩、“经国之良模”(11),也都是着意于杜佑的经世致用思想。杜佑的撰述宗旨和《通典》的内容,的确无愧于这些评价。在中国学术史上,明清之际出现了一批主张经世致用的学者。许多论者认为,这是中国经世致用之学的开端。这个说法是可以讨论的。从以上的论述中,至少可以认为,杜佑《通典》实为中国经世史学的滥觞。若此说尚可成立,则应对中国经世致用之学的发展作重新估价。 值得注意的是,中唐时期,经世思想的产生不限于史学领域。如政治家、地理学家李吉甫指出: 古今言地理者几数十家,尚古远者或搜古而略今,采谣俗者多传疑而失实,饰州邦而叙人物,因丘墓而征鬼神,流于异端,莫切根要。至于丘壤山川,攻守利害,本于地理者,皆略而不书,将何以佐明王扼天下之吭,制群生之命,收地保势胜之利,示形束壤制之端?!(12) 这是他反复阐说自己撰述《元和郡县图志》的目的。从中不难看出,他极不满意那种“流于异端,莫切根要”的地理之学,强调地理之学应着重研究“丘壤山川,攻守利害”,以便为当时的政治统治服务。如果以李吉甫的这个撰述思想,跟明末清初顾炎武、顾祖禹关于地理之学的思想作一比较的话,似可找出它们之间的渊源关系。李吉甫曾撰《元和国计簿》,以“审户口之丰耗”;撰此书,以“辨州郡之疆理”,其远叙先秦时期,近及贞元年间,距成书仅二、三十年(13)。这种在撰述内容上论及当代的做法,跟杜佑的《通典》颇有共同之处。 元和十年(815年),文学家、大诗人白居易在长安为太子属官,其间, 他给元稹写了一封信,讨论诗歌的创作目的和社会作用。信中说: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道理: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14)。 这就是说,诗文的创作,应当密切结合当时的“时”“事”。有这种认识的人,又岂止一个白居易。 总的来看,中唐史学之趋向于重视经世致用,并不是偶然的或孤立的现象。一方面,这是当时的社会条件所决定的,它要求史学家把从现实去考察历史与从历史来观察现实结合起来,即把现实作为研究历史的起点和归宿。另一方面,经世思想在当时已或多或少成为一种学术文化中的潮流;《通典》是这个潮流的产物,又是这个潮流的一部分,故而“大为士君子所称”(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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