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通"思想,是《史记》里极为明显而且重要的思想,历来为学者所瞩目。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很明确地提出,撰写《史记》的目的,在于"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但长期以来,学术界对《史记》的"变通"史学思想的认识大都停留在表层上,缺乏深入的分析。事实上,《史记》的"变通"史学思想,内含丰富,特色鲜明,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一、"变通"史学思想的主要内含 总的来看,《史记》的"变通"史学思想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变通"的史学认识方法,二是"变通"的历史哲学思想。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前者属于史学方法论的范畴,后者则属于历史理论的范畴。运用"变通"的史学方法认识历史,离不开"变通"的历史哲学的指导;而历史是在矛盾运动中发展的,离开"变通"的史学认识方法,也不能正确地认识历史,所以,二者是相互联系的。在司马迁的史学思想中,司马迁将二者完美地结合起来,形成他"变通"的史学理论。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们将二者分开来谈。 (一)"变通"的史学认识方法。"变通"史学认识方法表现之一,是"原始察终"。在《报任安书》中,他明确地说明了著史的目的,在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自序》里,又说"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可见,"成一家之言"是司马迁对自己著史的最高要求。怎样达到这一要求?这就涉及到一定的史学方法,而"原始察终,通古今之变"则是最基本的方面。大到《史记》的整个断限,小到对一段历史,一个历史人物的考察,司马迁都注意运用"原始察终"的方法,如他把《史记》写成一部通史:"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这本身就是在长时段的历史中,考察古今的变化,探讨历史上成败、兴亡的道理。《史记》中的十表,更能体现出这一特点。《十表》表现了司马迁对历史进行阶段性划分的思想。在表前,司马迁大都写了序,对该阶段的历史作了概述。每一阶段具有相对的完整性,透过司马迁的概述,可以看出每一阶段的历史特点、盛衰变化。把几个表的序连起来看,又可看到不同阶段之间的变化,在历史的长河中变了些什么。表序中,司马迁也谈到了"原始察终"方法的作用:如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谈到为什么要写这个表,他说:"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谍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这就强调了"综其终始"对"欲观诸要"的重要性。在《六国年表·序》里,他一方面批评了秦的残暴,另一方面,又肯定了秦统一中国在历史上的功绩:"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他讥刺当时一些学者,不全面认识历史,只看到秦在帝位时间短,因而讥笑它,说这是与"耳食无异"。《惠景间侯者年表》,"咸表始终,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也是为了考查孝惠讫孝景五十载封侯的盛衰。可见,"原始察终"是司马迁达到"通古今之变"的重要手段。 "变通"史学认识方法之二--"见盛观衰"。"见盛观衰"既可认为是司马迁考察历史的内容,又可认为是司马迁认识历史的手段。因为司马迁在考察历史的变化时,特别重视盛衰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历史的内容之一,比"原始察终"更往前进了一步。但看到盛衰变化还不是最终目的,在盛衰变化的背后,还隐藏着成败兴坏之"理",只有弄清历史是怎样兴衰变化的,才能"通古今之变",才能达到"成一家之言"的目的。因此,从司马迁著史的归宿来看,探讨盛衰变化又是史学认识的一种方法。 "物盛而衰,固其变也",这是司马迁变通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司马迁的这一"变易"思想很明显地吸收了《周易》中"物极必反,物盛必衰"的思想,并把它运用到对历史的考察中。反过来,他又从对历史的考察中认识到,这也是历史运动的必然法则。《史记》中"见盛观衰"可以说是司马迁考察历史所运用的最多的方法,也是司马迁所考察的主要内容,突出地表现在十表上。白寿彝先生说:"在'通古今之变'的问题上,十表是最大限度地集中体现这一要求的。"(《史记新论》)具体地讲,《十表》注重考察的是每一阶段的兴衰变化。郑樵在《通志·总序》中说"表见兴衰",就是针对这一特点而言的。《十二诸侯年表》叙述了周天子和诸侯国之间的兴衰变化;《六国年表》叙述战国时期几个诸侯大国在争霸过程中的兴衰变化;《秦楚之际月表》叙述了秦楚之际的大动荡时期"五年之间,号令三嬗"的兴衰变化;汉代的几个表也都是围绕社会历史的兴衰变化来写的。司马迁通过写盛衰变化,把历史发展的大势表现出来,以《十二诸侯年表·序》为例,可略见一斑:"……及至厉王,以恶闻其过,公卿惧诛而祸作,厉王遂奔于彘,乱自京师始,而共和行政焉。是后或力政,强乘弱,兴师不请天子。然挟王室之义,以讨伐为会盟主,政由王伯,诸侯恣行,淫侈不轨,贼臣篡子滋起矣。齐、晋、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海迭兴,更为伯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这里写了三种盛衰关系:一是周天子衰弱,大权旁落,诸侯国开始互相征伐,"强乘弱,兴师不请天子";二是齐、晋、秦、楚相互争霸,"更为伯主";三是齐、晋、楚等大国的衰弱,秦的兴起。历史就是在这复杂的盛衰变化中发展的,这些盛衰关系,相互影响,互为制约,最终表现为一定的发展趋势。这个表反映出了由西周的大一统到春秋战国时代分裂局面、经过大国争霸又重新走向统一的历史趋向。一个表反映一定时期的盛衰大势,但把这些表连起来,又可看到整个历史发展的盛衰大势,十表写出了"宗周晚年以来悠久的历史时期内所经历的巨大变化--由封侯建国到郡县制度,由地方分权走到皇权专制"(《史记新论》)。在写盛衰变化的过程中,司马迁也表现出了自己的政治倾向,即赞成统一,拥护封建大一统。在《建元以来王者侯者年表》中,他赞叹道:"盛哉!天子之德,一人有庆,天下赖之。" 司马迁写盛衰变化,有其独特的历史洞察力,即他善于从事物的内部,发现催促事物走向反面的因素,如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也是威振四海,不可一世的。秦始皇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焚百家之言,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兵器聚于咸阳,销锋铸鐻,自以为关中稳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可达万世之业,然没过几年,陈涉一呼,"山东豪俊遂并亡秦族",为什么呢?司马迁认真地总结了其中的教训,他非常赞同贾谊的话,认为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缘故。 项羽的失败同样如此。项羽当年也很强大,"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然他"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依然想以"力征营天下",终于"五年而亡其国"。司马迁批评项羽说:"'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把项羽由盛而衰而亡的原因分析得非常透彻。在《项羽本纪》中,司马迁一方面写了他的勇敢,能征善战;另一方面又写出了他的专横、残忍、猜疑、犹柔寡断,从对人物的描述中,就表明了项羽最终失败的必然性。 司马迁不仅对前代史见盛观衰,就是对当代史也是如此。如在《平淮书》里,司马迁考察了汉兴到武帝七十余年的历史。自汉兴到武帝即位,社会呈现太平盛世之景象,"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但盛世里面,又潜藏着衰败及不安定因素,"当时之时纲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乡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与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在《万石张叔列传》、《汲郑列传》、《匈奴列传》、《李将军列传》、《卫将军骠骑列传》、《酷吏列传》等篇章中,司马迁用了比较委婉的手法,揭露了武帝统治下的政治危机。不仅如此,司马迁在《平津侯主父列传》中,还直接引用了主父偃等人对于历史盛衰的评论,更明确地表达了他的"见盛观衰"思想,通过别人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向汉武帝发出了严重警告。 (二)"变通"的历史哲学思想。司马迁"变通"的历史哲学思想包含以下内容: 第一,"变"是事物的属性。司马迁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对任何事物的考察,都包含着这一思想。值得一提的是,司马迁已经把"变"看作事物普遍存在的属性,而摆脱了个别事物变动的具体特点。如在《平准书》中,他说:"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又说:"是以物盛而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可见,他对事物变动的性质达到了哲理性的认识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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