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祖谦分析《左传》中的历史事件常常纵横对比。或者将《左传》中的不同的历史事件进行比较分析,或者将《左传》中的历史事件与后代史书所载历史事件进行类比,从而总结经验得失。如襄公九年所载:秦景公使士雃乞师于楚,将以伐晋,楚子许之,子囊曰不可。吕祖谦认为此一段当以邲之战参看。子囊初不曾立晋朝之上,历数晋国之德政,自任贤使能至于工贾皁隶,政事本末无不备知,如亲立于晋朝。邲之战,晋士会,栾武子虽晋之臣而能历数楚国之德刑政事卒乘军旅之事,言楚之政如亲历楚之朝,吕氏将两者对比认为"晋楚两强国,所以两立百有余年者,盖其国各有腹心之臣,互观两国之政,表里洞见,不敢轻略故如此。凡一盛一衰,一治一乱,其腹心骨髓一一见得,是以晋楚之霸业,各至于百余年。"吕氏的这一分析是很有见地的。吕氏还将晋楚之关系与后代陈隋之关系进行对比,认为晋楚相拒如此之远,而其国尤各有人常察两国之政,所以相持百余年。而陈隋之间仅一江之隔,隋修德政欲取陈,而陈懵然不知,所以陈隋不能两立。(38)吕氏这样纵横对比,将历史知识融会贯通,同时由历史反观现实,当时宋朝偏安一隅,不知自强,不应从楚、陈的正反例子中吸取经验教训吗?又比如吕氏将发生在晋齐之间的两大战鞌之战(成公二年)与平阴之战(襄公十八年)进行对比。鞌之战成功之难,而既胜之后,群帅相让,不敢居其功。平阴之战,其功初无足道,而以功自居,吕氏将二者一对比,晋国霸业之衰就显而易见了。(39) 吕祖谦在分析《左传》中的历史事件时,还勇于对前人的观点提出质疑,他说"读书无疑,但是不曾理会","小疑必小进,大疑必大进。"比如宣公二年记载鉏麑退,触槐而死。柳子厚《非国语》中论鉏麑事谓宣子为政于晋如此分明,鉏麑岂不知之,特待假寐而后始不杀,不赦其大德而赦其小节也。吕祖谦对柳子厚的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说:"要不必如此泥,盖侠士恃勇,唯君所使,初不问其人之贤否与其当杀不当杀,一向恃力以前耳,到得后来一见而便回转了意思,此亦侠士所见多如此。"(40)吕氏从侠士这一特殊类型的人物心理着眼去分析鉏麑的行为,更接近历史的真实。相比之下,柳子厚的责备就显得迂腐。吕祖谦分析历史事件从独特人物的独特性格心理出发,有时能将看似荒诞的不可理解的历史事件解释得符合生活逻辑。比如文公十八年所载,齐懿公刖邴歜之父而使歜仆,纳阎职之妻而使职骖乘。懿公无道之君既刖其父纳其妻,为何却不尽其子戮其夫,而使此二人居亲近之地,这似乎不合常理,读者难以理解。吕祖谦从懿公这个暴虐昏君的独特的性格心理出发进行论述,让人豁然开朗。他说:"盖懿公是自恃才勇底人,意谓此二人常人所不敢与之同处者而我无所畏而且能为我所用,此无道之常态。"(41)吕氏对懿公性格心理的推测入情入理,我们从中可以受到很多启发。 吕祖谦看《左传》能够仔细体会,仔细揣摩,所以他对《左传》历史事件的分析,往往比常人看得深看得远,他很少就事论事,而更多的是站在春秋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下高屋建瓴,他的见解常常是发人之所未发。比如《左传》昭公十六年记载,晋韩宣子欲市玉环于郑商,子产弗与,至于反复再三请之,子产终弗与。对于这一历史记载,后世之论皆赞子产能自立,不为强大威武之所屈。这种看法当然没有错,然而仅仅是表面意义上的理解,是对历史的肤浅的认识。吕祖谦则从当时天下大势着眼,从晋国内部情况的分析看到子产固拒宣子中所蕴藏的深意。他说:"晋既失政,六卿又皆贪,次第各求所欲于诸侯,六卿既皆有所求于诸侯,以郑国之小,岂足以一一供之,使子产一从宣子之请,则赵氏、中行氏必相继而至,六卿既皆有所求,才不应付一处,必为郑国之祸。"吕氏还具体地分析了子产所不与宣子玉环的两条原因:"一则宣子在晋,居六卿之长,以宣子求之,郑尚不与,则下于宣子,必不敢求矣。此子产所以痛塞其端。一则宣子在晋,居六卿之中,尚知畏义,略识道理,犹可以告语,故子产知其必畏义而服,必不为郑之祸,所以敢再三拒之。"(42)通过吕祖谦的分析,对于子产拒宣子这一寻常小事我们便会有新的理解,对于子产见微知著,精审详密的处事我们也会有新的认识。这便是吕祖谦分析历史的独特之处。 吕祖谦看待历史、分析历史还时常带着一种辩证的眼光,他能从利中见到弊,从顺中见见到逆,从盛中见到衰。他说:"大抵天下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出乎此必反乎彼。"比如一个国家人材众多固然是好事,晋国之霸就赖英豪满朝,然而人材众多,亦须上面有一个总统处,方能无争,要是上之人无能总其要会,则"才者以才相戕,智者以智相谋",反为国家之害,晋国至襄灵之后权浸于臣下,群臣相戕相贼,无所顾忌,至于后来六卿分晋。可见人材众多,不被很好地利用也许就会走向反而。(43)吕祖谦还利用盛极即衰这一辩证运动的规律来分析《左传》。他认为晋悼公之霸,至萧鱼之会,霸业成就,此是悼公一时之盛处。然虽盛于萧鱼,亦衰于萧鱼。他说:"想萧鱼未会之前,君臣兢兢,上下一心。唯恐不及,同力以兴霸业。""及既会萧鱼之后,君臣之间,志得意满"霸业日衰了。(44)他分析齐襄公,认为看"齐襄公须看得每举而每得志,是其所以速襄公之死。观其当时淫侈无度,肆行不道,无不得志。如一灭纪,则纪侯大去其国,才以王人伐卫,卫便服,才欲灭郕,郕便降。至于欲会鲁侯,则鲁侯至,欲要姜氏,则姜氏至,每举而每得志,惟其得志之频,故所以为死期之谏。"(45)吕氏从晋悼公霸业的极盛看到其霸业的日衰,从襄公"每举而每得志"探讨襄公招祸之由,真是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吕氏的这种分析可以开阔人的视野,启发人的思维。作为历史研究者应该避免静止地孤立地考察历史,而应该用运动发展的辩证观点评判历史。 以上我们就吕祖谦分析《左传》中历史事件的角度、方法及其特点进行了论述。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吕祖谦作为一个思想家的敏锐目光,他善于用自己的眼睛来洞察历史。同样也可以看出作为学者的吕祖谦对历史的严肃认真的批判态度。他评价历史往往是建立在对历史资料深入了解和把握上,不随便生发议论。然而由于时代的局限,由于吕祖谦本人思想的影响,他对《左传》中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评价就不可能全部是公正的和科学的。其中不乏理学家的迂腐之论。尤其他恪守封建伦理纲常,以这种道德标准来界定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自然有不妥之处,他维护中原、蔑视四夷(当然夷夏之防是古代一般汉族知识分子所具有的观念,具有爱国的一面),对楚、吴越以及其它少数民族自然有不当之辞。比如他见令尹子上说:"楚国之举常在少者",便大发感慨:"观此见夷狄之与中国本不同,大抵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以其有三纲,夷狄之所以为夷狄只缘无三纲。""以楚甲兵之众,土地之广,固足以抗衡中国,至于传国立嗣之际,则失其大伦,乱其大本,所以多有戕弑之祸,正缘无三纲,故如此。"(46)吕氏以有无三纲来区分中国与楚国,不免迂腐可笑,以此来论证楚国多有戕弑之祸,更是苍白无力。中原诸国有三纲,不亦常常废嫡立庶,父子兄弟之间干戈相见、血肉相残吗?又如宣公二年记载赵盾责备灵公"弃人用犬,虽猛何为!"这本来是很普遍的一句话,而吕氏却硬要抓出微词大义。他说:"看赵宣子此言已全无君臣恩意了。当时灵公虽无道,然使贤者处之当不如此。"(47)对于灵公这样残暴昏庸的国君,赵宣子的一点微词他也觉得不当,可见他如何的坚守君臣大义、以此来论断历史确实迂愚不近人情。这是吕祖谦评析《左传》的不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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