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乾嘉学者来说,他们面临的工作委实艰巨。“盈箱积案,或汗漫而难寻”的史著等待他们品评,色彩斑驳、流向歧异的各种史学思潮等待他们评骘。更为重要的是,在史学经历了三千年发展后,他们必须对史学的传统和史家的职责有一个系统的总结,从而把当代的和后世的史学发展纳入一个完善化的传统史学体系。《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承担起了这一工程浩大的任务。 一、以史为鉴 以史为鉴是《总目》对传统史学特性的重要提练,也是它评判史家和史著水平高下的至高尺度。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总目·〈明宫史〉提要》追溯了它的发端。“《家语》称周明堂之四门,有桀纣之象。《仪礼·乡射礼》、司射适堂西,命弟子设丰。陈祥道《礼书》称,旧图刻人形,谓丰国之君,嗜酒亡国,因状之以为戒。《汉书》叙传载,乘舆幄座,张画屏风,画纣醉踞妲己,作长夜之乐。班伯亦以为警沈湎焉。”绘桀纣于明堂四门,乡射时设丰国国君之象,屏风上绘“纣醉踞妲己”图,无不是以历史上亡国之君的形象示鉴,“借彼前车,示其覆辙”。同书又回溯道:“伏考《尚书》有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诗·大雅》有曰:‘仪监于殷’。……汉之高帝,使陆贾作《新语》,亦曰‘著秦之所以失,与我之所以得’。盖时代弥近,资考者弥切也。” 借鉴前代史事的“殷鉴”成为商周以来哲人学者反复玩味的重要论题。 中国史学的借鉴,主要是一种政治上的引古筹今的借鉴,诚如《总目·钦定明臣秦议》所言:“一代得失之林,即千古政治之鉴。”“盖敷陈之得失,足昭法戒。而时代既近,殷鉴尤明。将推溯胜国之所以亡,与昭代之所以兴者,以垂训于无穷,故重其事也”。正是在对古今得失兴亡的记载和研究中,史学家为政治家“展现了千姿百态的政治样式”,“提供了更为多样的行动的可能性”,“扩展他们对重大政治事件本质的理解力”,史学借鉴或史学经世的重大意义全在于此。 对史学借鉴功能的高度注重,使《总目》在《明书》条中强调如下作史法则:“史者纪一代之政事,其他皆在所轻。”这种专意于“一代政事”的史学致思趋向在近代曾经受到梁启超的批判:“旧史皆详于政事而略于文化”②,但在中国古代政治-伦理型的文化土壤中,它的出现又是那样合情合理。 对史鉴价值的倾心关注,使“纪一代之政事”的史著在《总目》中获得激赏。记载唐太宗“良法善政”的《贞观政要》、于历代兴衰治乱之故,反复开陈,靡不洞中得失的《稽古录》,便被《总目》称为“洵有国有家之炯鉴,有裨于治道者甚深”③。着意于当世急务,从前代史事中寻求历史借鉴的史著,如郭允蹈的《蜀鉴》、钱文子的《补汉兵志》亦得到《总目》的大力推重④。 《总目》对《明史》的称赞也颇能映现它着意于史鉴的意向。诚然,《明史》是当朝“奉敕撰”的正史,《总目》对它的彰扬自不待言。但观《明史》提要,可见《总目》更为强调的是《明史》创立新传的“借鉴”意义:所以立《阉党传》,是因为“貂珰之祸,虽汉唐以下皆有,而士大夫趋势附羶,则惟明人为最夥,其流毒天下亦至酷,别为一传,所以著乱亡之源,不但示钺之诛也”,所以立《流贼传》,是因为明代“剿抚之失,足为炯鉴”;所以立《土司传》,则因为西南地区土司滋蔓,“不内不外,衅隙易萌”,总结明代对土司的“控驭之道”,有利于清最高统治层在治理西南地区时拥有得以借鉴历史经验。 总之,在《总目》的史学价值体系中,纪一代政事的史著是可垂训后世的作品,“意存殷鉴”的史家,方具有“良史之风”。 二、以史蓄德 自从史学崛起于人文科学中,史家不约而同地将它视为道德伦理教育的有力手段。罗马史学家塔西佗在《罗马编年史》中说:“历史之最高职能在赏善罚恶,不要让任何一项嘉言懿行湮没不彰,而把千秋万世的唾骂,悬为对奸言逆行的一种惩戒。”中国文化的经典著作《易》则提出著名的“以史蓄德”论:“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在《总目·学统》中宣称史学的一项重要任务乃是“尚论古人,辨其行事之醇疵,立言之得失”,进而从中汲取营养和教训,锻造自身品格。 伦理教育固然是史学普遍性品格,但在中国,却有极端化的发展。中华文化是一个以道德伦理为本位的文化系统,史学的“以史蓄德”亦由一般性文化功能提升为一种“正纪纲、弘道德”的重大政治使命,正是在这样的致思趋向下,《总目·上书表》断言“史系人心”,将人们思想的纯正直系于史家之笔。 传统史学的“以史蓄德”通常通过别善恶、正褒贬的“书法”展开。梁启超曾对旧史“书法”加以诠释:“史家之言曰:书法者,本《春秋》之义,所以明邪正,别善恶、操斧钺权,褒贬百代者也。”“褒贬”二字可见是“书法”的核心。故《总目·史通》有言:“史家书法在褒贬”。史家之所褒,是后世尊崇效法的楷模,史家之所贬,则正如塔西佗所言。是“对奸言逆行的一种惩戒”。《总目·御制评鉴阑要》说:“千古之是非系于史氏之褒贬”。史家之褒贬则又直系于人心的纯正,对于中国古代史学家来说,这是何等沉重的历史文化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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