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政治性党史和学术性党史,前边已经说了。 关于主流和非主流党史,以前只重视主流党史,对非主流党史一直采取压制的态度。其实,有很多所谓非主流党史,写得非常好,特别是香港出版的一些中共党史著作。在那里出版的很多中共党史著作,作者其实大部分是大陆的。这些著作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所谓“左”派或原“左”派的著作、回忆录,如《王力反思录》(131)《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132)《十年一梦--徐景贤文革回忆录》(133)《吴法宪回忆录:岁月艰难》(134)《邓力群自述:十二个春秋》(135),其中有的很真实,如《吴法宪回忆录:岁月艰难》;有的极力美化自己,贬低他人,但也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史料或内幕,值得一看。另外一部分是学者或了解情况的人撰写的著作,如前些年出版的胡绩伟的《从华国锋下台到胡耀邦下台》(136),高华的《红太阳是怎么升起的》(137)等等;近年出版的高文谦的《晚年周恩来》(138),陈利明的《胡耀邦传》(139),胡应南、纪鸿朋的《胡耀邦改革开放思想初探》(140),何方的《党史笔记--从遵义会议到延安整风》(141)《从延安一路走来的反思--何方自述》(142),杨继绳的《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143)《墓碑:中国六十年代饥荒纪实》(144),辛子陵的《红太阳的陨落--千秋功罪毛泽东》(145),由金观涛主持、沈志华等人撰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十卷本(146)等。这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强调新的史料,言人之所未言,旅美学者余英时称赞它“达到了史学著作的世界水平”(147)。香港已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在那里出版的中共党史著作,当然应该纳入研究的范围,不能加以漠然视之甚至有意否定。 二、中共党史研究存在的不足 董汉河:30年来中共党史研究取得的成绩是巨大的。但研究是无止境的,由于各方面条件的局限,肯定还会存在一些不足。我想到的有这样几个问题:一是尚需拓展的内容及须深化的问题;二是当前存在的难点问题;三是相关理论和方法有哪些须完善和改进的地方。如有我未能想到的问题,盼您也能放开谈谈。 郭德宏:对于中共党史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很多学者已经谈过,例如邓伟志《党史研究中的九种现象》一文中指出,在党史研究中存在九种值得注意的现象:一是活人优势现象;二是正确无边现象;三是一错百错现象;四是亲人溢美现象;五是屈人无错现象;六是发泄私愤现象;七是以论阉史现象;八是扣大帽子现象;九是捕风捉影现象。以上九点现象虽然不是普遍的,不过对修史者来讲,危害性是很大的(148)。他在《党史研究“十忌”》中,还补充了婆婆妈妈现象,即有些人用过去婆婆妈妈的那种“张家长、李家短”的心态去分析政治事件、去揣摩政治家,把政治庸俗化(149)。林蕴辉在《谈谈党史研究中的“新八股”》一文中,指出党史研究中存在一种“新八股”,其表现形式有三:一是担心“踩雷”;二是盲目跟风;三是故弄玄虚(150)。胡绩伟甚至认为中共党史“从头起就应该改写”,因为有很多问题一直不真实(151)。他们说的这些现象和问题都是存在的。但我认为,中共党史研究中存在的问题,主要是思想仍不解放,至今还存在三大弊病: 第一个问题,是传统指导思想特别是个人崇拜的影响还很浓厚,特别是民主革命时期的中共党史,基本上还是以毛泽东为中心,总是讲毛泽东如何如何正确,别人如何如何错误,而对毛泽东的错误则有意回避。例如第一次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领导建立的第一个革命根据地,应该是海陆丰,而不是井冈山,海陆丰革命根据地不仅土地革命开展得最早,在政权建设、军队建设、党的建设等方面也创造了很多好的经验,一再为中共中央所肯定,当时的影响要比井冈山大得多。但是所有的中共党史著作,都极力突出井冈山,对海陆丰根据地则很少提。再例如关于工农武装割据和农村包围城市的思想,在大革命失败之后,中共中央和各地的很多人都陆续提出来了。我和梁尚贤在1985年曾写过一篇《六大以前党中央在农村包围城市革命道路形成过程中的贡献》(152)的文章,专门论述中共中央在这方面的贡献。中共六大以后,有的人如周恩来、周子敬(何孟雄)等就提得更明确了。但是所有的中共党史著作,都只突出毛泽东在这方面的贡献,对别人的贡献却很少提。又例如遵义会议,明明只选举毛泽东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最高军事首长仍然是朱德,周恩来仍然是党内委托的对于军事指挥下最后决策的负责者。会后2月5日在鸡鸣三省重新分工时,决定由张闻天负中央总的责任,即担任党的总书记,毛泽东仍然只是周恩来在军事指挥上的帮助者。毛泽东后来也说,当时是张闻天担任党的领袖。周恩来的讲话以及邓小平在张闻天的追悼会所致的悼词中,都明确地肯定张闻天是党的总书记。3月中旬重新成立军事最高指挥组织“三人团”时,毛泽东虽然成为“三人团”成员,但“三人团”的团长仍然是周恩来。由此可见,毛泽东从遵义会议开始虽然成为中共中央的领导人之一,但不论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不是最高领袖。可是为了突出毛泽东的作用,长期以来一直说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在党内军内的领导地位,而对党的总书记张闻天很少提。 对于毛泽东的错误,几乎所有大陆出版的中共党史著作都极力回避。例如过去谈到革命根据地的大肃反时,只说张国焘在鄂豫皖、夏曦在湘鄂西的错误,对毛泽东在江西的错误大都只字不提,即使写了也不提总前委书记毛泽东的名字。事实上,江西的大肃反在各个根据地中是最早的,而且杀的人最多,以后才扩展到其他根据地。又例如延安整风运动中的“抢救运动”,过去一直说是康生搞的,在讲到纠正“抢救运动”时,却一再突出毛泽东。事实上,康生只是中央总学委副主任,毛泽东才是中央总学委主任,整个整风运动和“抢救运动”都是由他领导的。 第二个问题,是对党史上的不同的人物和事件,采取不同的评价标准,例如对于陈独秀、王明和毛泽东等,就不是一个标准。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是对陈独秀的评价。我曾在2004年11月于安徽怀宁召开的“《新青年》与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中提出,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五四运动的总司令,马克思主义的积极传播者,中国共产党的最主要的创始人,中国共产党最早的主要领导人,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第一个深刻总结、反思苏联和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经验教训的人,建立了不朽的历史功勋。仅仅创立中国共产党这一条功劳,陈独秀就可以名垂千古,光照千秋。如果说孙中山是20世纪中国的第一位杰出人物,那么陈独秀就是20世纪中国的第二位杰出人物。当然,陈独秀也犯过严重错误。但是,不能因为他犯了严重错误,就否定他的历史地位。《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将长期以来所说的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改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好像错误的性质有所减轻,但他在党史上仍然主要是以犯错误的代表人物出现的,他的问题至今仍然很敏感,历史地位仍然没有得到恢复,这是很不应该的(153)。 对王明的评价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中共党史著作中,王明一直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左”倾冒险主义和抗日战争初期右倾错误的代表,并说王明的“左”倾冒险主义统治中央长达4年之久。对于王明的功绩,则极力回避。例如在谈到王明1935年起草的“八一宣言”时,很多中共党史著作只说是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起草的,而不提王明的名字。事实上,王明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是有很大的功劳的,1937年12月回国以后至1938年10月六届六中全会期间,也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对这些工作不能给予抹杀(154)。 陈独秀、王明等人犯过错误,中国共产党的其他领导人如毛泽东等人就没有犯过错误吗?但是在中共党史上,对他们的评价就完全不一样,这就不是一个标准。作为一部党史,应该是一个标准,不能一个人一个标准。 第三个问题,是继续沿袭革命战争年代形成的传统的概念、结论和提法,而这些概念、结论和提法,并不全面、客观、科学。 对于中共党史上长期以来形成的很多概念、结论和提法,大家都习以为常,但认真思考一下,就觉得是很值得推敲的。例如抗日战争的领导者、主战场、国民党的“积极反共,消极抗日”、“三次反共高潮”、中国的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在东方的“主战场”等提法,以及“国民党统治区”、“国民党军”、“国民党军队”等用语,都值得推敲。我曾写过一篇《论抗日战争史研究中的若干重大问题》的文章,对这些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应该更新抗日战争史研究的陈旧观念、话语系统和那些不确切的数字,从长期以来沿用的国共斗争的模式中跳出来,站在全民族的角度研究和撰写抗日战争史(155)。像这样的不准确、不客观、不科学的概念、结论和提法,不仅限于抗日战争时期,其他时期也是一样,可以说太多了,都应该加以清理,尽快地改过来。 关于中共党史研究当前存在的难点,我认为主要是两个:一个就是上面所说的传统研究模式很难打破;二是很多档案资料至今没有开放。看不到当时的档案资料,很多问题就没有办法进行研究。 关于相关理论和方法须完善和改进的地方,那也很多。例如我在书中关于中共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的评述中曾指出,30年来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虽然已经取得显著的成就,但是这方面的研究还不够深透。很多问题已经提出来了,但还没有很好地解决,还没有真正形成一套系统的、有自己特点的中共党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要使中共党史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必须进一步加强中共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的研究,构筑起中共党史学理论和方法的基本框架(156)。其他学者在书中也谈到这方面的问题,我就不细说了。 有的学者提出,中共党史研究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仍未脱离实证主义史学的窠臼。具体表现在以下几方面:第一,片面强调中共党史学科的独立性,忽视中共党史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的有机联系。第二,过分倚重史料和具体史实的考据,缺少对历史现象及过程的宏观考察和思辨分析。第三,要求人们以对待自然的态度来对待历史,忽视研究者创造性思维的发挥。第四,过分热衷于政治问题的研究,忽视拓宽中共党史研究的领域。应该实行史学观念的更新、主体素质的提高和研究方法的变革,以克服实证主义历史观所带来的危害,迎接时代的挑战(157)。这几个方面的问题虽然是存在的,需要加以注意,但我认为中共党史本身就是历史学科的一部分,研究方法自然主要是实证主义方法。现在需要克服的主要不是实证主义历史观所带来的危害,而是那种脱离实证的空谈,不研究具体历史的“宏观叙事”,仍然存在的宣传、阐释模式,以及只说成就、不说缺点错误,只说好的、不说不好的“颂扬史学”。 三、深化研究的理念、路径和方法 董汉河: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中央一直要求我们不断地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与时俱进。在中共党史研究方面还有哪些须进一步解放思想的地方?如何解放思想?通过什么路径和方法拓展和深化中共党史研究? 郭德宏:关于在中共党史研究方面还有哪些须进一步解放思想的地方,如何解放思想,上面已经说了,主要是应该打破那种传统的研究和书写模式,更新从革命战争年代一直延续下来的话语系统,完全按照历史事实来研究和书写中共党史。至于通过什么路径和方法拓展和深化中共党史研究,我在中央党校举办的几次中共党史师资班上,也都谈了自己的看法,例如从时代发展的认识高度不断地推陈出新;独立思考,充分发挥研究者的主体认识作用;实事求是,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研究历史;充分掌握资料,用历史事实说话(158);要有创新意识,注意选取新题目、新角度,开辟新领域,挖掘新资料,采用新方法,写出新面貌(159);要把中共党史研究与宣传、诠释区分开来,使它从宣传、诠释走向科学研究。因为宣传是解释、宣扬已经明确的东西,而科学研究是探索未知的事物。要写出好的宣传、诠释作品,当然也要进行研究,但从本质上说来,科学研究和宣传、诠释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情。如果不把科学研究和党史宣传、诠释分开,就永远写不出有价值的、经得起考验的党史研究成果(160)。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很多学者也提出了很多很好的意见。例如张静如教授提出,党史研究要现代化、科学化、社会化。现代化指的是研究的目的、内容、方法和手段,都要符合社会现代化发展的方向和需求。科学化,指的是研究的内容要正确反映中国共产党历史的真实面貌。也就是说,要实事求是对待党史,实事求是编写党史。社会化,指的是要面向社会,更好地发挥中共党史学的社会功能,为社会服务(161)。韦磊提出,国内的中共党史研究范式单一,过于宏观,应该借鉴美国研究中国学的方法论,培养反思精神、形成反思自觉;建构多样的、中间的、开放的研究范式;运用“双跨”研究方法,就是跨学科和跨文化(162)。有的学者还提出,应该给学者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坚持言者无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学术方针;应该采用新的党史话语系统,这种新党史话语系统有别于传统的受意识形态束缚的党史话语系统,“它对中共党史采取客观中立的立场,以对历史的宏观把握为前提,对史料进行广泛的搜集和细心的考辨,以求揭示历史真实,而避免由意识形态产生有意或无意的历史误读”(163)。这些意见,我认为都是很好的。 中共党史研究永无止境,解放思想和拓展、深化也永无止境。因此,中共党史研究者应该把不断解放思想和拓展、深化变为自觉的行动。如果每个中共党史研究者都有这样的自觉意识和行动,中共党史研究肯定会越来越好。 注释: ①有的学者已经指出,这个名字是不科学的,因为是叠床架屋,展开来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党的历史”,应该简称“中共历史”。但因为是习惯称呼,这里仍继续沿用。 ②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开始出版内部本,1989年后公开出版,共18卷。 ③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中共党史出版社从1986年开始陆续出版,目前已出版200多卷。 ④当代中国出版社1999年前陆续出版,共150卷。 ⑤中央文献出版社从1992年起陆续出版,共20卷。 ⑥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2006年出版,已出版17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