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力观:“发愤著书”与“恐堕先人言”写作活动的进行在任何时候都离不开心理活动的推动。《礼记》早就认识到“感于物而后动”。但人的心理是五光十色、扑朔迷离的,人的心理活动也是十分复杂多样的。有许多心理可推动写作活动进行:为口腹之欲、为名利之想、为唤起民众、为爱情、为自我消遣、为制造语言迷宫、为传达玄妙的自然之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往往决定一个人写作产品的艺术风格、社会价值。司马迁的创作心理是: (一)为发愤而著书。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他在《报任少卿书》中,又几乎是抄录了这段话。在这里,司马迁提出了一个写作学中的著名观点--发愤著书说。人有七情六欲,他为何要提出“愤”字作为写作的动力?考察有关文献,我们发现“愤”字的基本含义有两个:一指情绪、意念积郁心中,不得外施。《论语·述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朱熹注曰:“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口欲言而未得之貌。”一指具有强烈否定意向的情绪。《说文》:“愤,懑也”,《字汇》:“愤,怒也。”如将二者合在一起,可知“愤”指“怨怒之情充盈心中”,司马迁的“愤”就是这个意思;他认为拘、厄、逐、迁、囚、伤,都会使人痛苦,产生怨怒之情,但这些给人带来痛苦的根源,或是时势,或是君主,或是天意,因而无法抗拒、无法解脱,久而久之,这种痛苦就会郁结心中,于是“愤”便形成了。但是,有“愤”必求“发”,愤是发的必要前提,发是愤的必然结果,这就如气球中充满的气体不可能永远被封闭在球中一样,不管它通过什么途径泄露出去,但泄露是必然的。而“著书”--写作,就是“发愤”的途径之一。因此,对西伯、孔子、屈原、左丘等人来说,写作的需要来自他们的内部,写作的动力来自他们怨愤情绪的积蓄,也就是说,他们之所以写作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写。司马迁之所以提出这一写作观念,既来自他对历代著者共同悲剧命运的归纳,又来自自己对人生苦难的体验。他曾为正直的军事天才李陵辩护,结果是不仅没救李陵,自己也因此而遭宫刑,家中无钱贿赂执法者,朋友但求自安,不肯为自己说话,有怨无处诉、有理无处辩,只有非人非鬼地苟活世间,他的“愤”是强烈深广的,正是在那些著者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也体会到了这些人著书立说的深层动机是发愤。从写作理论发展史的角度看,司马迁的这一观点是极有创造性的,他没有跟在前人的后面随声附和,而是打出了自己的旗帜,喊出了自己的声音,而这旗帜,这声音,却染着他的血污、迸着他的泪水。从现代写作学的角度看,这一观点,也是极富科学性的:写作不是对生活照相式地摹写,也不应是个人无意识的流泻。只有当生活给作者以巨大的触动的时候,他才算认识了生活的真面目;只有在他不仅有所感,而且感受特别强烈的时候,他才有写作的冲动;只有在他有写作冲动的情况下,才能写出好作品,因此,感受是写作活动的中心。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表面看来与一些“表现说”相同,但其内涵却相距极远。弗洛依德将作品视为白日梦,将写作视为欲望的满足、升华;厨川白村将写作视为苦闷的象征、痛苦的补偿;尼采将写作比作母鸡因下蛋而痛苦的啼鸣……他们也视写作的动力来自痛苦,这是他们与司马迁相通之处。但他们对痛苦产生根源的理解不同:弗洛依德的欲望指性欲,厨川白村的苦闷是与生俱来的,尼采则完全把人的痛苦与动物的痛苦等同,这样,写作的动力源泉只能出自内心、本能,这种写作观念完全切断了写作与社会生活的联系,因此,他们尽管抓住了写作活动与心理、欲望、感情的关系,但整体理论框架却是畸形、病态的。司马迁一方面强调了写作活动中心理的作用,另一方面,又把心理活动产生的根源指向现实生活,这使他的理论更有科学性,更富活力。在中国写作理论中,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一直作为一股强劲的湍流与正统的“文以载道”说相抗衡,其历史功绩是不容忽视的,直到鲁迅“舒愤懑”的精神,依然可见司马迁的影子。 (二)为道义的使命感、职业的责任感而著书立说。“上大夫壶遂曰:‘昔者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⑦司马迁继承了儒家经世致用的人生观,认为儒士应把自己投入社会中尽心尽力。当王道衰微、道德沦丧的时候,应起到社会良心的作用去加以纠正。即使在不能靠实际行动、口头辩说达到这一目标的时候,也应靠著书立说辨是非、定然否,“为天下仪表”。因此,这样的写作冲动是道义使命感的驱使,其写作意向是由立言而为天下立心。尽管司马迁否认自己写《史记》的动机与孔子著《春秋》相同,但他对孔子著《春秋》的动机是极为赞赏的,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也是真正继承了这种使命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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