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史并茂,情智交融 郭沫若的史学著作直至现在仍能吸引广大读者,寻其原因,除了它的史学体系、史学方法和独到的一家之言外,其美学欣赏价值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这突出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透辟的洞察力、思辨力和说理性,显示了一种智慧美。 如他在《十批判书》中对孔子天道观的分析,层层深入,力排旧说,既说明了它的实质,又指出了其局限性:孔子认命,而非宿命;他顺应自然,又积极进取。这就勾画出了孔子的形象。虽然郭沫若这种观点不一定为大多数人接受,但他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显出了一种理智的光芒。又如他对屈原生年的考证,抓住《离骚》中“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一句,指出,屈原“是生在太岁在寅的那年正月的庚寅。据《吕氏春秋·序意篇》:‘维秦八月岁在涒滩’,知道公元前239年是申年。推数上去,前341年的楚宣王二十九年(周显王二十八年)该是寅年,但那年的正月小,庚申朔,没有庚寅那一天。我看这是因为岁星在事实上超了一次辰。岁星每八二·六年超辰一次,在那期间中超了一次辰,寅年便当得是前三四○年。那年的正月小,甲申朔,庚寅是初七,与《离骚》相合”(46)。渊博的知识,严密的考证,晓畅的说明,这是智慧的征服。 其次,他对统治者的批判,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对崇高人格的颂扬,都体现了一种情感美。如他对韩非子的批判:“在韩非子所谓‘法治’的思想中,一切自由都是禁绝了的,不仅行动的自由当禁(‘禁其行’),集会结社的自由当禁(‘破其群以散其党’),言论出版的自由当禁(‘灭其迹,息其说’),就连思想的自由也当禁(‘禁其欲’)。韩非子自己有几句很扼要的话:‘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说疑》)。这真是把一切禁制都包括尽致了。他是把一切的人看成坏蛋的,所谓‘君人南面之术’的另一种秘诀,也就是要把一切的人看成坏蛋。所以一切的人都不可信,‘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备内》)。臣下无骨肉之亲固不足信,就是有骨肉之亲的自己的妻室、儿女、父老、兄弟,也同样的不可信,因为这些都是‘奸劫弑臣’的媒介,而其本身也最有可能成为‘奸劫弑臣’。请读他的《八奸篇》吧(47)”。这种充满感情的夹叙、夹议、夹引,淋漓尽致地将韩非的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又如他对殷周农民生活的叙述:“照班固所说的情形,‘殷周之盛’的所谓‘民’,不完全是奴隶吗?这些‘民’是聚居在有人监管的共同宿处的,春耕时,白天被集体地赶到田野里去,早出晚归。一出一入都有里胥和邻长,就跟哼哈二将一样,在共同宿处的门口坐着监视。所谓‘妇人’,连冬天做工,每天都是十八小时。男人呢?没有说,当然不会是整天睡觉的。《豳风·七月篇》里面有几句话可作补充,便是‘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工)。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这些收获完毕了的农夫们,冬天来了又要服工役,白天在做工,晚上也在搓绳子,我相信工作时间是不会少于十八小时的。有没有监工的呢?有,一天到晚都在吆喝着。《月令》季春三月里面又有几句可以补充:‘百工咸理,监工日号,毋悖于时。’监工的手里有没有鞭子呢?没有写,我相信不会是没有的。这就是‘殷周之盛’,农夫们一年四季,一天到晚的生活情形。”(48)阶级压迫的情景和对被压迫者的同情心跃然纸上。 再如关于曹操的杀人问题:“有的人说曹操杀人太多,引用的例证主要是打败陶谦的那一件。在这里,史料上是有些出入的,不厌烦琐,想把史料来检查一下。《魏志·陶谦传》上是这样记载的:‘初平四年(193年)太祖征谦,拔十余城。至彭城,大战。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两军交战是不能不死人的。这儿所说的‘死者万数’是陶谦的兵。这里有可能是战死的,也有可能是在败走中被水淹死或自相践踏而死的,不一定都是曹操所杀。但这项史实落在《曹瞒传》里却变了样。‘自京师遭董卓之乱,人民流移东出,多依彭城间,遇太祖至,坑杀男女数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陶谦帅其众军武原,太祖不得进,引军从泗南攻取虑、睢陵、夏丘诸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魏志·荀彧传》注引)这把曹操写成了一个混世魔王。很有趣的是‘兵’变成了‘男女’(人民群众),‘万数’变成了‘数万’,战死或者淹死变成了‘坑杀’。我们到底应该相信那一边呢?《曹瞒传》是孙吴的人做的,明显地包含有对敌宣传作用在里面。了解到这一点,我们对于史料就应该慎重选择了。但是不高兴曹操的人却十分欢迎《曹瞒传》,而且还嫌它说得不够劲。请看刘宋时代的人范晔的《后汉书·陶谦传》吧。‘初平四年,曹操击谦,破彭城傅阳,谦退保郯,操攻之不能克,乃还。过拔取虑、睢陵、夏丘,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初三辅遭李傕乱,百姓流移依谦者皆歼。’这分明是根据《曹瞒传》,而把数字又夸大了十倍,‘男女数万’变成为‘男女数十万’了。这真可以说是作史者典型的曲笔!谎愈扯愈大,却愈受人欢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便采取了《后汉书》的说法,今天好些骂曹操的人也就乐于有根据了。”(49)这是对史料的科学析,也是史家对历史人物遭受曲解而为之申张正义的一种感情的流露。这种不平的感情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因而使人从作者的分析中感受到一种道义美。 再次,他以文入史,创造了高度的视听价值,形成其史学著作的文字美、语言美和形象美。请读以下几例: 如关于庄子的生活:“他是把生活的必要削减到极低的程度。他住的是‘穷闾陋巷’,瘦成‘槁项黄馘’,‘穷困’到了只靠着‘织履’(打草鞋)以维持生计。连见魏王的时候,他穿的‘大布之衣’都是‘补’了的。他饿得没有饭吃,曾向监河侯借过小米”(50)。寥寥数语,活画出庄子的形象。 又如写曹植:“认真说,曹子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一大半是封建意识凑成了他。人们要忠君,故痛恨曹操和曹丕,因而也就集同情于失宠的曹植。但尽管道学先生们要替曹植粉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却认定他是一位才子,而他的诗文对于后人的影响,也已经早成为过去了。有趣的是那首疑信难决的《七步诗》倒依然脍炙人口,且成了一个有名的典实。《七步诗》初见《世说新语》,‘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云云,帝深有惭色’。其诗云:‘煮豆持作羹,漉鼓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诗不见本集,有人疑是傅会。又一传世的只有四句,首句作‘煮豆燃豆萁’,二三两句缺。过细考察起来,恐怕傅会的成分要占多数。多因后人同情曹植而不满意曹丕,故造为这种小说。其实曹丕要杀曹植,何必以逼他做诗为借口?子建才捷,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果真要杀他的话,诗做成了也依然可以杀,何至于仅仅受了点讥刺而便‘深惭’?所以这诗的真实性实在比较少。然而就因为有了这首诗,曹植却维系了千载的同情,而曹丕也就膺受了千载的厌弃。这真是所谓‘身后是非谁管得’了。借煮豆为喻,使人人能够了解,是这首诗所以普遍化了的原因。但站在豆的一方面说,固然感觉到萁的煎迫未免过火;如果站在萁的一方面说,不又是富于牺牲精神的表现吗?我因而做了一首《反七步诗》以为本文的煞尾:‘煮豆燃豆萁,豆熟萁已灰。熟者席上珍,灰作田中肥。不为同根生,缘何甘自毁’?”(51)喻理于文,文史交融,读来令人赏心悦目。 有人认为,郭沫若论史的文学笔调影响了他史学的科学性,或者直斥为文史结合不可取。这是一个文学与史学、感情与理智、历史事实与历史精神,凝固的历史与历史形象化的关系问题。这一问题不仅是历史理论问题,更是一个历史研究的实践问题。司马迁的《史记》就曾被人们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可是自“五四”以来文史逐渐分家,甚至发展到互为水火的境地。一些人认为史家的本职只在求真,状物抒情那是文学家的事;史学家应站在纯客观的立场上,不应带什么感情色彩。我们认为,把文学的感情从史学中分离出去是一种偏颇。如果只是将历史看成木乃伊,“诚”则“诚”矣,但却是对历史的丑化。因为历史本来就是一个大舞台,上演的都是活剧,以机械的自然科学方法去表现人们的活动与思想,那是无能为力的。历史重理喻,但也须感情,只有文史结合,才能更好地体现历史真实和发掘历史精神。 史学的文学性,具有史学的本体意义。历史本身或动或静,都有其美学价值。人们之所以爱写怀古咏史的词章,那是因为历史本身给人们以美感。只要有历史,就会有历史的美。而这种美,史家应为之体现。 历史研究的功能似乎在传“迹”,但也须传“神”。文学的“传神”功能,可以补足历史的“传迹”功能。没有科学性,历史会失真,没有文学性,历史就会失神(52)。郭沫若在理论上没有解决这一问题,但从实践中却使自己的历史著述具有了形神兼备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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