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史学简论(3)
三 蒙文通先生指出:“到了战国时代,《春秋》由大夫家史发展为诸子,便是专以理论阐述为中心的作品了。虽然它也引用一些历史故事,但其目的只是为了阐明其思想理论,以至常常用自己的思想、观点来把历史故事加以改造,而使它离开历史的真实愈远。……诸子既由家史发展而来,诸子之学大盛,史学当然就渐衰替了。”[(13)]先生此说,本是不易之论,可是尚未引起治史学史者足够的注意,故今略为申论。 (一)史官性质的转变。刘知几《史通·史官建置》论:“降及战国,史氏无废。盖赵鞅,晋之一大夫尔,有直臣书过,操简笔于门下。田文,齐之一公子尔,每坐对宾客,侍史记于屏风。至若秦、赵二主渑池交会,各命其御史书某年某月鼓瑟、鼓缶。”虽然战国时的史官多因袭西周以来的旧名,但其性质已逐渐发生了转变。西周史官分内史(右史)、太史(左史)两系,由于内史出入王府,为王近臣,负责掌书王命,所以职显权重。而太史则在西周晚期以后默默无闻,不见于青铜铭文。战国时代,秦有秩史、御史、内史、长史,赵有御史、内史、尹史、筮史、田部史,齐、魏、韩、燕皆有御史,楚国史官不详。[(14)]在这些有文献可考的“史”官中,秦之秩史是县属吏,置于考公时;长史是一种事务官。赵之尹史是占侯之官,筮史是占梦之官。秦、赵之内史,则多与财政有关。《史记·赵世家》教赵列侯“节财俭用”的内史徐越,其职掌就与财政有关。出土秦竹简《秦律十八种》中所抄专讲内史职务的法律条文《内史杂》十一则,内容大部分与库房、钱粮、苑囿关系密切,[(15)]说明战国时的内史已不在“掌书王命。”这一时期唯一与载籍有关的“史”官是御史,事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及《滑稽列传》。而《秦律十八种》之《尉杂》则规定廷尉每年要到御史处核对刑律,表明御史是属于文秘性质的重要职官,并非专职撰述、记、注史书的史官。由于它与国君关系紧密,所以不久之后又发展为监察性质的职官。战国时代史官的分化以及职能的变化,意味着社会制度正发生着深刻的巨变,这恰恰是史学走向历史哲学的前兆。 (二)记注制度的废迟。司马迁的《史记》曾部分利用了秦的官史《秦记》,是他写《秦本记》的主要根据。[(16)]他在《六国年表序》中说:“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之王,表六中时事”。这部《秦记》应是秦国史官所记的官史。《六国年表》所记事迹,有许多不见于《史记》别篇的记载,正因为司马迁采录了《秦记》的原文。印证1975年在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大事记》,记载从秦昭王元年到秦始皇三十年止。这个很不完备的编年记事,其中有些只有年,没有事情记载好象秦昭王元年就是空白,有好几年亦没有记事情,但仍然是依年编次。虽然我们不敢强说《大事记》的竹简就是《秦记》,但起码它的写法同《秦记》有类似的地方,多数不载月日,可见当时史官惯用日记方式记事,而又过于简易,这正是所谓“断烂朝报”。晋代汲冢发现的魏国史官所记的《竹书纪年》亦有此种情况。我们现在看到的《竹书纪年》不是原本,是经过明代学者整理的。不论是《今本竹书纪年》还是清人辑佚的《古本竹书纪年》,最早也是经晋人荀勖等人整理的。“其纪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无诸国别也。唯特纪晋国,起自殇叔,次文候、昭候,以至曲沃庄伯。庄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鲁隐公之元年正月也,皆用夏正建寅之月为岁首,编年相次。晋国灭,独记魏事,下至魏哀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记也。……其著书文意,大似《春秋经》。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也”。[(17)]据此可知其本名当为《晋春秋》或《魏春秋》。此外,《世本》十五篇,虽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18)]“已颇具文化史的性质”,[(18)],但亦惜墨如金,记战国时事至为简略。古史传说,“君举必书”,而战国史官记事或不载日月,或虽照例编年却不记时事,难道真的无事可记吗?显然不是。风云际会,社会巨变,怎能无事可记?原因只能是史官失职所致。《孟子·滕文公下》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史官书法不隐、直书其事的现象,每每见于春秋时代各国。孟子旧话新说,恐是有感而发。他感叹世无良史,因而希望能出现一部像《春秋》那样敢于口诛笔伐,为世道衰微辩其缘故的史书。[(20)]正由于当时史官职掌的转变以及书记制度的废迟,所以关于战国时代,没有像《左传》这样一部系统的史书。诚如顾炎武所言,从《左传》之终到六国称王,“凡一百三十三年,史文缺佚,考古者为之茫昧”。[(21)] (三)秦火焚书。战国以来,不乏焚毁书籍的记载。如关于周室班爵禄的制度,孟子曾明确地说:“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以致“其详不可得闻也”。[(22)]由于当时各国的史记都是以本国立场记事的,所以不免互相讥刺贬损。如赵惠王与秦昭王会于渑池,赵王鼓瑟,秦国的御史就写道:“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当秦王击缶的时候,赵国的御史则写道:“秦王为赵王击缶”。[(23)]所以秦灭六国之后,焚毁诸侯史记,这自然是意中的事。司马迁就曾慨叹道:“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24)]固然,秦火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如众所知,记载春秋史事的《国语》无论是左丘明的原纂本,还是战国初的汇集本,载八个诸侯国之事,独无秦语,按理也应在焚毁之列;同时六经、诸子也同样是在秦火之列,但到汉初司马迁作《史记》时,仍保存不少,而且以战国时代的作品为多。[(25)]相反,记战国时事的只有《战国策》一书,然系纵横家所习之读本,内容凌乱,且多悬拟之辞。另外,据章太炎《秦献记》讲,秦人很看重历史,而且秦亡时肖何入咸阳而抢收图书,但有机会阅读“石室金匮之书”,及“天下遗文古事”的司马迁,却仅见不具月日的《秦记》。这些事实说明,战国时史书其所以荡然无存,其根本原因不在秦火。 (四)权变、演说术故事的编辑。战国时代学者重视社会局势的变革,却不关心当代史的撰述。故辄采撷《春秋》及百家杂语,以分析古今成败之迹,为当时统治者提供借鉴。司马迁说:“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26)]刘向《别录》又说,《左传》由吴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按:《抄撮》即《铎氏微》),授虞卿”。[(27)]后来“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28)]所谓“上采《春秋》,下观近世”,就是适应“近世”政治上的需要而将《春秋》分门别类地加以辑录,以为成败得失之借鉴。此外,“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29)]《汉书·艺文志》儒家类有《公孙固》十八章,乃“齐闵王失国,问之,(公孔)固陈古今成败也”。由此可知,战国以来的诸子已把历史作为一种范例的历史哲学,作为某种实用的指证或成败得失的教训,其目的都是为现实政治提供历史经验和历史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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