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蓬州守御千户所内迁与夏岭之乱 天顺四年(1460),潮州纳入明王朝版图已近百年,夏岭24村发生了叛乱。这是明代前期发生的,对潮州社会影响最为重大的事件之一,所以在地方志书和本地文人文集中,留下不少记载。黄佐《(嘉靖)广东通志》的记事最为详细曲折,也最有故事性: 天顺三年,海寇黄于一、林乌铁、魏崇辉胁逼夏岭等24村作乱,经潮州知府周宣前后两次的抚剿兼施,终于平定。第一次进剿,周宣先用惩戒手段,“亲督兵,据险扎营凡七所,与贼相距四十余日,擒杀渠魁”。继以儒生进入乡村粘贴告示,并“自诣贼营抚谕”,使用规训手段。而24村民基本上也只听周宣的劝诫,动乱暂时平息。接着,周宣改调离任,24村之乱又起。当道只好再调回周宣。第二次进剿,周宣反而先用规训手段,“出榜约日招降”,使村民知有“上尊下卑”之道,接着却突然间用兵剿灭24村动乱(27)。 不过,根据另一些文献,夏岭动乱的剿灭,已经同周宣无关。李惠《平寇记》载: 是年秋,奉命征夏岭。九月既望,出师海上。时张公通奋其勇,陈公濂发其略,大参慈溪刘公炜督其粮,宪佥余姚毛公吉、都阃三湘胡公瑛统兵应之,潮阳大尹眉山陈侯暨陈侯爵统民快助之。……山攻水战,势如摧朽。破其巢穴,火其庐居,斩首数千颗。余贼奔溃,官军追碣石等澳,杀获及溺水者不计其数。(28) 当时人李龄在成化初(1465)所写的一篇文章,对夏岭之乱,有另一个角度的描述: 揭邑有沿海而村者,曰夏岭,以渔为业,出入风波岛屿之间,素不受有司约束。人健性悍,邻境恒罹其害。寻有豪猾者互争田土,诉于官,连年不决。有司动遣巡司率隶兵而拘执之,则侵扰其众,豪夺其有。民弗堪,乃相率乘舟道海 而逃。因之以岁凶,加之以水灾,遂大集无赖,攻城剽邑,肆为杀戮。海、揭二邑,受害犹甚。(29) 这段话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指示造反者的身份,二是说明动乱发生的原因。就第一点而言,李龄指出造反者濒海居住,“以渔为业”,没有提到他们也从事农业生产活动。但动乱的诱因,却由土地的争夺引起。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宋元时期的畲疍。如果再从黄佐文中“魁渠服色僭拟侯王”的描写看来,造反者的经济状况,已经超越从事渔业生产的收入水平。到明代中期以后,富有的商人、地主中间普遍流行的在服饰方面的僭越,已经表现在这伙造反者的领袖身上。可以推断,夏岭24村之民,在渔农之外,还进行着海上贸易与营运。这是宋元濒海畲疍重要谋生手段,但在明代却是非法的。就第二点而言,其时明王朝奄有潮州已近百年,而造反者仍然“素不受有司约束”,终于不堪官司的骚扰,揭竿而起。可见明朝的海防建置,对潮州濒海区域的控制非常无力,而夏岭之民却拥有强大的武装,且在受抚前后也没有多少改变。黄佐就说周宣在平息夏岭第一次动乱之后,“潜起从良民黄伯良等”,出其不意,大破山贼罗刘宁(30)。一直到嘉靖十四年(1535)戴璟引用潮州通判范维恭的牒文,还说:“近因漳州海贼越境劫掠人财,本官召募本土鮀江都大家井惯战海夫余严八等五百名,俱以拣阅记籍在官,欲以四月初旬上班”(31)。大家井即为当年参与动乱的24村之一。只是在70年后,原来威胁着明政权的这股势力,变成了官府赖以保卫潮州海防的力量。 李惠《平寇记》里还有两段话值得讨论: 夏岭外薄洋海,黄寨内通徭獞。往往恃顽弗率,既历宋元,余风未殄,……顽民魏崇辉、许万七等仍蹈覆辙,天顺四年以来,窃据夏岭、西陇、赤窖、乌合、浮陇、华坞、大家井等村,大肆蜂螫蛇豕之毒。…… 胁从者二千余,悉遵诏命抚入腹里良善乡村居住,欲其同归于善而已。贼巢自夏岭至西陇、赤窖俱革,不与居住。揭阳边患自此无虞矣。(32) 第一段话指明夏岭24村所在。夏岭、西陇、赤窖、乌合、浮陇、华坞、大家井等村的地理位置,都在韩江西溪出海口,当时揭阳县属蓬州、鳄浦、鮀江三都最濒海之处。夏岭的位置,又居诸村的最前端,所谓“外薄洋海”。乘潮而上,可抵黄寨所在的蓝田都,直入深山丛莽,所谓“内通徭獞”。把蓬州千户所建置在夏岭,显然就可以控扼韩、榕两江出海口。这大概是洪武二年(1369)官府的设想。但从另一个视角去看,位于海岸最边缘的夏岭,处在众多濒海村落的包围中,如果这些村落尚未归顺朝廷,又拥有自己的武装,那么设置在这里的千户所本身的安全也会受到威胁。这就是洪武二十七年(1394)蓬州千户所要从夏岭内迁鮀江西埕的原因。 第二段话交代了朝廷对夏岭等村落的处置。在这次动乱平息后,诏命把24村居民全部迁走。这种“徙民虚地”的做法,洪武年间在福建、浙江沿海岛屿比较广泛曾经推行过(33)。明初,闽粤边界的南澳岛民曾被徙潮阳海门所充军户(34)。夏岭24村民被“抚入腹里良善乡村居住,欲其同归于善”,也就是国家终于控制了这些居住在濒海地域、一直“恃顽弗率”的乱民。 如果洪武年间的“徙民”是为了防倭,那么,天顺间潮州濒海的“徙民”又是为了什么呢?李惠说,夏岭之民,“既历宋元,余风未殄”。又说动乱平息“揭阳边患自此无虞矣”。这两句话很有意思。其实,在李惠的观念里,夏岭之民,还是宋元时期的畲疍;而濒海地域,依然是远离统治中心的边疆。 总之,夏岭之乱这一事件正好提示我们,蓬州守御千户所的内迁,是由于濒临牛田洋水域的三江口沿海,有着十分强悍的官府难以控制驾驭的社会势力。从明初潮州沿海的情势看,这股势力,正是宋元以来一直活跃在此地的畲疍民。 明初实施的海防政策,主要目的是为了巩固新政权。因此,御倭和对付方、张余党,就整个国家范围而言,确为最重要理由。但是,如果从潮州乃至广东全省看,倭寇和方、张余党对地方社会的威胁也许并不那么严重。此时明王朝在潮州海防建置,更加直接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控制地方社会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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