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健讼之人与漕讼 在清代,有八个省份承载着号称“天庾正供”的漕粮。漕粮有正米、耗米之分。除正耗之外,还有各种附加税,如芦席、楞木松板、运丁行粮、漕项钱粮、漕粮赠贴、漕耗银米、水脚银。(注:参见李文治、江太新《清代漕运》第四章,中华书局1995年。)这些附加税是国家规定的,此外还存在种种浮收。 浮收当中有一些是约定俗成的,也就是所谓陋规。根据同治初年浙江地方官员戴槃的记载,在征收过程中,“查州县办漕,有修仓、搭篷、纸张、油烛之费,有仓夫、斗级、漕记、差役饭食之费”。自漕粮海运之后,又有“内河运米水脚交兑、夫船耗米之费,有交米书役在沪等候之费”(注:戴槃《征收漕粮改定耗余记》,《浙西减漕纪略》,同治戊辰。)。总的来说,“州县办漕,各用款林立,添一事即增一费,兴一利更多一弊”(注:戴槃《裁漕粮浮收记》,《浙西减漕纪略》。)。在兑运过程中,“从来河运之时,旗丁向州县索费,各州县势不能不向花户浮收,各省兑漕除给帮漕截外,州县津贴多寡不同,乃有所谓帮费者”(注:戴槃《裁海运津贴记》,《浙西减漕纪略》。)。随着漕务的敝坏,浮收有不断增加的趋势。以帮费为例,“查浙省各帮从前贴费尚轻,道光年间旗丁积累愈重,需索愈繁,长途挽运,凡有用项,皆欲取给于州县,是以帮费年增一年,每兑米一石,自数百文起至干余文不等”。漕粮改为海运之后,因运道通畅,节费不少,旗丁勒索州县之事不再成为问题,但是百姓的负担并没有减少,这是因为“帮费除而津贴之名起”(注:戴槃《裁海运津贴记》,《浙西减漕纪略》。)。“是以耗米仍照旧征收而浮收之米并未稍减也”(注:戴槃《裁漕粮浮收记》,《浙西减漕纪略》。)。 在某种意义上,漕粮海运带来的津贴之名扰害花户更重,这首先是因为津贴以钱计算,百姓交纳津贴时需要将粮出售换成钱,因此,当粮价发生不利于他们的变化时,便亏折甚多。而比钱价变化对百姓更不利的是,津贴为州县官员的浮收大开方便之门。漕粮河运时,州县官员就有勒折之举(在额定折征之外逼迫百姓将粮折为钱的行为),“夫农民完米岁有常供,而州县勒折例所必禁。近数十年来,有漕州县固费用日增,米款不能多加,遂勒民间完折。其在米价昂贵之时以钱计米,浮收固多于米,至值谷贱伤农之岁,有以一倍而完至数倍者,民更不堪其累”。只因悬有厉禁,官员还有所惧怕。但是,“自咸丰三年改海运以来,漕项之外又加津贴”(注:戴槃《征收漕粮改完本色记》,《浙西减漕纪略》。),有津贴之名保护,官员们便无所顾忌,放胆浮收,而百姓则倍加艰难。所谓“收米浮收折更浮”,“自有津贴而折色若为正用”,官员尝到折色的甜头,“几忘民间所以供之于上者乃漕粮也”(注:戴槃《裁漕粮浮收记》,《浙西减漕纪略》。)。 浮收当中还有一部分并非常项,只是因官吏人等的需索而设,这些对于花户来讲,可说是无妄之灾。除了这些明目张胆的浮收之外,州县还有很多榨取花户的隐蔽手法,让花户有苦难言。其一是对上交的粮食百般挑剔,“民米到仓,虽洁净干圆,记书总嫌米丑……及再换米,刁难如故”(注:光绪《漕运全书》卷八十一。)。数次之后,花户不胜其烦,只好甘愿接受不合理的折扣。其二是当花户运粮到仓时拒不受兑,“稽留以花消其食用,呈验以狼藉其颗粒”(注:《清仁宗实录》卷四十,嘉庆四年三月丁卯。),以便于勒索浮费。 漕粮负担如此之重,漕务弊端如此之多,民间自然花样百出,以求规避。在漕赋独重的江苏、浙江两省,花户中有所谓大、小户之分。大户和小户本来是以交粮多少来区别的,后来渐渐发展成为以势力大小来区别。大户能够得到官府减免漕粮的优待,小户不但不能得到减免,还要承担大户减免下来的漕粮负担。“漕务积弊,其不公者莫如大、小户之分,自缙绅之家以至刁生劣监好讼包揽之辈,往往与州县相持,非特不能多收,甚则升合不足,于是摊之民户,惟所诛求漫无定限,大率以小户之浮收,抵大户之短价。”(注:戴槃《征收漕粮改定耗余记》,《浙西减漕纪略》,同治戊辰。)即便是朝廷开恩,普遍蠲免漕粮的时候,小户得到的好处也大大少于大户。咸丰九年十一月,常熟开仓价折六三四,“小户只恩减一分”,大户则“分优劣,定短长”,“大小户之甘苦,不啻霄壤也”(注:《漏网喁鱼集》。)。 大户不但短交,而且包揽小户的漕粮。道光六年江苏巡抚陶澍奏报:“大约富豪之家与稍有势力者,皆为大户……每于开征之始,(大户)兜收花户由单,以同姓为一家,集零户为总户。一经揽收入手,或丑米挜交,或挂筹短数,或任意迁延。挨至漕船紧迫时,勾通吏胥,不呈由单,硬开户名包交。呼朋引类,昼夜喧呶。稍不遂意,非逞凶闹仓,即连名捏控不休,竟有田无一亩而包揽数百石者。”(注:转引自李文治、江太新《清代漕运》第298页,中华书局1995年。)小户迫于交粮手续的繁杂和交粮过程中的勒索,也自然而然地去依附于大户,结果是“大户日多,小户日少,其势遂偏重焉,而莫能挽回”(注:戴槃《征收漕粮改定耗余记》,《浙西减漕纪略》,同治戊辰。)。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小户依附大户,没有依附大户的小户就要承担更多的漕粮,于是,一方面是官府能收到的漕粮日益减少,另一方面是漕粮负担日益不均。 令人感兴趣的是,在能够与官府“相持”的“大户”中,除了那些有钱有势之人外,还有“好讼包揽之辈”,也就是那些健讼之人。段光清对此记录得比较详细,“乃海盐则更有绅户、衿户、讼户等名目。绅户者,出仕之家也,绅户出米,每担并不交足一担;衿户,生监之家也,每担仅交足一担;讼户,从前有讼至县,县不能治,于收漕时许交本色米几担,后遂为例”。原来,讼户以官府不能理讼为由,不交折色,只交本色。于是,“每临收漕,县署必有人报盗案、贼案者,若非立时往勘,以究虚实,亦交本色米若干担不休”。收漕之时,正是州县官员焦头烂额之际,他们往往做不到“立时往勘,以究虚实”,于是“讼户”减负的目的就达到了。讼户依靠其健讼的本事,还能够减少交本色米时浮收的数额,“或一担加一斗,或一担加二斗不等,而漕粮非一担收至两担以外,不能运到京师”,所以较之普通花户,“讼户”的负担实际上少了许多。(注:《镜湖自撰年谱》。)道光年间两江总督蒋攸铦对绅户、衿户和讼户的描述与段光清不同,但其中的好讼包揽之人更加气势逼人,“缙绅之米谓之衿米,举贡生监之米谓之科米,素好兴讼之米,谓之讼米。此三项内,缙绅之米仅止不能多收,其刁生劣监、好讼包揽之辈,非但不能多收,即升合不足,米色潮杂,亦不敢驳斥,并有无能州县虚收给串,坐吃漕规,以图买静就安,遂致狡黠之徒视为利薮,成群包揽,讦讼不休,州县受制于刁衿讼棍,仍取偿于弱户良民”(注:蒋攸铦《拟更定漕政章程疏》,《清经世文编》漕运上。)。 州县官员对健讼之人如此忍让,甚至允许他们在自己的浮收中分一杯羹,不仅因为他们会以讼事为由找麻烦,而且因为他们会挑动他人或带头出面告官抗粮,即所谓“漕讼”,后一点尤为官员所惧怕。更何况其中一些人不但控于府县,而且把官司打到京城去,且这种现象有愈演愈烈之势。据段光清记载,“浙西漕务弊坏,自地方官作俑,渐而绅衿阻碍漕规,又渐而讼户诈官抗粮,更有刁民出而京控,藉此永不还粮”。他曾耳闻一件京控案,告状人被解回原籍质讯,由臬司发府委员问供。因告状人自称童生,委员曰:“我出一对,‘君子怀刑’,尔可对之。”该委员以为此四字可以对他起到警示作用,谁知该生毫不惧怕,对曰:“禽兽偪人。”表示对官府压榨百姓的极端愤慨。连段光清都不得不承认,虽然“其风俗之刁诈如此,然骂做官人可谓切实矣”。段光清也有过审理漕粮京控案的亲身经历。在他任浙江臬司时,有一京控案解司,他亲自讯问。告状人是嘉善人,段光清问:“尔等控钱粮浮收,自己究无应还钱粮,不过代人家抗粮耳。包抗钱粮,汝肯纳乎?”告状人以问作答:“为浮收故不肯纳,若免浮收,岂敢不纳天家正供?”段光清又道:“尔既肯纳,自家应纳册名先自开出,我再取嘉善县册来对,设非汝自家应还册名,则先办汝也。”一面写信给嘉善县,嘱其令户书带粮册来省。段光清知道告状人的本意是任凭杭州府审过几堂,不能结案,就可以取保出去,漕粮也可以应允不完,因此要他先完粮。次日再问时,段光清先令司书将嘉善县粮册对清,发现告状人所开册名没有错误,但记录有八年未完钱粮。于是问他:“尔前言正供宜完,自然八年皆同完也。”告状人不语,过了许久反问道:“正供宜完,浮收宜办何罪?”段光清回答:“是实浮收,自应办罪,但尔八年不完,浮收从何到手?汝将八年应完正耗完清,余于汝亦可从轻发落,不然,先将汝收禁矣。或汝执有浮收凭据,余可严办县书。”其实,段光清知道不会有什么凭据,因为漕粮收兑是一笔糊涂帐,这是各级官员心知肚明之事,所以“自来县书从不敢到府质对,问案委员亦从不调县书来质对”,也正因如此,漕讼之案多不能终结,而漕粮亦多虚悬无着。在这个案件中,段光清软硬兼施的办法发生了作用,“粮既完清,案亦结矣”(注:《镜湖自撰年谱》。)。他为此非常得意。但是,漕讼有着深刻的背景原因,而从普遍情况来看,地方官员中像段光清这样熟悉行政司法的人并不多,他们不能相机行事,或过于强硬,或过于软弱,所以漕讼层出不穷,其中的一些甚至发展成重案(注:《镜湖自撰年谱》。)。 漕讼中的主使人和积极参与者多半是读书人,这是蒋攸铦把刁生劣监与好讼包揽之辈归为一类的原因。除了知书识字,比普通百姓更有能力打官司之外,传统社会中知识分子的地位也是他们的护符。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江、浙两地的生员,因为这两处在清代是科举大省,所谓秀才是宰相根苗,士子的地位较高,他们对于官府更是不大放在眼里。(注:《镜湖自撰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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