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与分化大概是文明发展的常态,连续的“广土众民”的中国,这种情况不符合文明发展的一般规律。中国何以会背离常态,成为连续的“广土众民”的中国呢?这一问题,我们姑且称之为“中国之谜”。从西方引入的一些现成的概念和理论,在回答这个问题上显得缺乏说服力。我们希望从本土经验来寻求答案,寻求更有解释力的说法。我认为中国连续性的“广土众民”,在很大程度上与天下观念的兼容性,以及实践中的“弹性”密切相关,这是一种独特的中国经验①。 一 古代的中国从狭义上讲是指华夏世界,广义上是指包含夷、夏二维的天下,作为一个现代国家的中国,其疆域与族群和广义上的中国联系更密切。本文的中国是用其广义,故某些关于古代的表述中,中国与天下相同。天下不是简单的“夷狄向慕,万国来朝”,这种以华夏为中心的表述确实是天下观念的一个重要层面,但不是唯一层面,天下观念具有丰富的维度和层次。这些层次中有些是观念层面的,有些是实践层面的,更多是介于二者之间的;同时,天下的维度里面不仅包含华夏的表达,它也兼容“夷狄”维度的表达。这就是说这种兼容表现在换一个角度,也就是从夷狄的角度看,天下同样被接受,同样有说服力,同样在实践中有效。不同维度的表达共同构成关于天下的完整的中国经验。 从观念上讲,对于夷、夏关系,中国人用自己的概念已经讲得最清楚:夷、夏如阴、阳,“中国之有夷狄,如昼之有夜,阳之有阴”②。这是中国人独特的思维,这不是一种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阴、阳的微妙是既对立又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生共存,处于永恒的对峙与互动的运动中,也就是一种虚虚实实的“势”。阴、阳永远不可能消灭其中一方,夷、夏同样是这样,中国也是这种夷夏之间对立、互动、互融的势的产物。夷、夏二维,缺少任何一方,都不成其为中国。理解中国的关键就是要从这种双向、动态的“势”去把握。对比西方,罗马人对于文明与野蛮是黑白分明的对立,不是文明战胜野蛮,就是野蛮消灭文明,二者界限分明,刚性对立,没有中间状态。罗马人没有给蛮族留下生存空间,只给他们留下消灭,即使容忍蛮族的存在,也是因为确实暂时还没有力量消灭他们。同样,蛮族对罗马人也一样。一方对另一方的征服就是文明断裂,其结果就是所谓“黑暗时代”。 正是夷夏如阴阳的这种依存关系,即使从华夏的角度,其实也曲折地反映了“夷狄”方式的存在合法性。“夷狄自有盛衰,未必与中国盛衰相当”③,“夷狄叛服不常,不系中国盛衰”④,在这种表述中夷狄是另一个系统,他们有自己的天命,自有兴衰规律,和华夏盛衰关系不大。这虽然主要是为王朝边患开脱,认为这无损盛世。但夷人自有法度、夷狄自有兴衰,这样的表述本身就隐含了夷、夏二元甚至多元并存中夷狄那一套道理的合法性,承认他们自成系统。这种观念和王朝盛世必须声教远被,四夷宾服的强势表达已经有不同。华夏世界有一套关于天下四夷的“弱表达”,在这种表达中,四夷这一维的主体性无意间被关注。曾布在宋神宗熙宁年间,见朝廷欲灭交趾,他认为:“交人虽海隅尺寸之地,然有国百年,兴衰存亡,必亦自有天数,岂人力所能必?”⑤曾布是想说明交趾这样的小国存亡自有其规律,不是朝廷一相情愿就可以实现征服的,更何况西夏这样的强敌。宋初张知白就曾说:“夫戎狄者,亦天地之一气耳”⑥;元符二年,章楶在讨论对西夏边防时也说:“臣闻夷狄,天之一气,从古无灭绝之理”,所以“使中国形势常强,四夷不敢侵侮,畏威听命,乃是治安之策”⑦,而不在于出兵深入。宋代士大夫一般是承认夷狄一维的合法性,能够理解夷狄自有其天命的道理,他们更熟悉这种弱表达。所以,用阴、阳来比喻夷、夏最贴切,古人虽认为阴不好,但也知道阴、阳相依而成,阳永远不可能消除阴,就如夷狄是天之一气,没有灭绝的道理。古人进一步认为“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⑧,“蛮夷之俗不知礼法,与中国诚不同;若其恋父母骨肉,保惜山林、土田、资产,爱生而惧死,其情一”,边患多为边吏不法侵扰、邀功生事导致的事端⑨。夷夏之间风俗有异而人情相同,“华夷万里,异生不异情”⑩,夷狄不是禽兽,从人性的角度理解夷夏之间的相通,这种认识很大程度已经把夷夏放在了相对平等的位置。 其实通观历史,除极少数“多欲”的帝王,在具体政治实践中,弱表达才是华夏天下世界的主流。唐代史臣在评论隋炀帝发动一系列对外征服战争时批评他:“狭殷、周之制度,尚秦、汉之规模”,是“思逞无厌之欲”(11)。“殷、周之制度”与“秦、汉之规模”之别,大致相当于这里说关于天下的弱表达与强表达。宋人对此义理探讨很深入,“秦皇汉武只为与外域角力,以致中国疲敝,春秋之待夷狄自有道,不徒以力也”(12)。范祖禹讲得更明白,“彼虽夷狄,亦犹中国之民也,趋利避害,欲生恶死,岂有异于人乎”,“山川之所限,风气之所移,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也,列为州县,是崇虚名而受实弊也”,他批评唐太宗:“太宗矜其功能,好大无穷,华夷中外欲其为一,非所以遗后嗣,安中国之道”(13)。“秦、汉规模”的征服强烈欲望是被儒家主流价值批判的,是“多欲”的表现。征服与占领的强势表达从来不是天下观念的主流价值,天下观念更注重华夏世界在象征意义上的正朔、朝贡的实现,这才是阴阳相安的待夷之道。这样,“务安诸夏,不事荒要”,“不以四邻劳中国,不以无用害有用”成为对外关系的主导政策。即使好大喜功的隋炀帝,当突厥启民可汗上书要求“依大国服饰法用,一同华夏”的华化要求时,也委婉拒绝“衣服不同,既辨要荒之叙,庶类之别,弥见天地之情”(14),认为夷夏之别是天地固有之情势,不必强同,炀帝也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选择强表达。从舞干戚以服化夷狄的积极进取的强表达,到不以夷狄累中华的相对隔绝的弱表达,华夏世界的天下里面,夷夏进退的强弱表达有一个宽泛的度可以掌控,二者对中国同样影响深远,华夏世界可以根据国力情势选用,回旋的空间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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