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作史”说质疑
“司马谈作史”之事,隋唐以前未闻有人议论,其说之出,盖始于初唐。后世虽间有学者回应,然皆有说无证,影响有限。清人曾试图从《史记》里寻求司马谈遗文,收效甚微。20世纪中叶,“司马谈作史”问题受到学者关注,其中顾颉刚先生所撰《司马谈作史》一文,就此作了专题考论[1](P226-233),提出新见解。后来论者多有响应。80年代以来,此问题成为《史记》研究的热点之一。今有学者宣称“司马谈作史”已成定说。 笔者对“司马谈作史”之说存疑已久。考此说之由来及前修时贤之考论,颇觉有可疑或可商之处。兹谨献疑数则并略附管识,质诸高明。 一、“司马谈作史”说之由来 司马谈生前是否已有历史著述规划并付诸实行?他是否有遗文存稿为后来司马迁著《史记》时因袭承继?凡此,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下文省称《自序》)和《报任安书》述《史记》写作经历时概无明文言及,亦未见有两汉史家学者议论此事。班固的《汉书·司马迁传赞》对司马迁《史记》有一段重要评论,曰: 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2](P2737-2738)。 这段话又见于范晔《后汉书·班彪传》引班彪《略论》(文字略有不同)。班氏父子都只说司马迁作《史记》。此非班氏父子的意见,它反映的当是两汉学者之共识。以“博极群书”著称的刘向曾经典校秘书,所著《别录》就著录过《太史公》;扬雄亦校书秘府,又续过《太史公书》;班氏父子亦曾先后续《史》,他们对司马迁书的撰述情况理应比后世之人有更深切的了解,他们都只说《史记》作者为司马迁,从未提及司马谈。魏晋南北朝时期,对司马迁及其书之研究、评议者多有之,也无人于《史记》作者问题有异议[3](P234-258)。刘宋裴骃撰《史记集解》,其序头一句言《史记》作者 就是援引《汉书·司马迁传赞》的“司马迁据《左氏》、《国语》”一段[4](《史记集 解序》,P1)。 晋人傅玄曾有一说,曰:“班固《汉书》,因父得成,遂没不言(班)彪,殊异马迁也。”[5](P1749)梁刘昭亦曰:“(司马)迁有承考之言,(班)固深资父之力。”[6](P2)这是汉晋以来的所谓“班固窃盗父名”之论。论者在指责班固时,往往举司马迁“阐扬先美”作对比。但傅玄、刘昭等所谓“殊异马迁”,“迁有承考之言”,语焉未详,恐怕不能由此而逆推其言外有司马迁《史记》亦“因父得成”,“深资父之力”之意。 今可考最早提出“司马谈作史”,《史记》为“司马谈父子之所述”的,是唐人。唐初魏征所撰《隋书·经籍志序》,曰: 武帝置太史公……司马谈父子世居太史,探采前代,断自轩皇,逮于孝武,作《史记》一百三十篇[7](P1058)。 又曰: 至汉武帝时,始置太史公,命司马谈为之,以掌其职……(司马)谈乃据《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接其后事,成一家之言[7](P1063)。 司马贞《史记索隐序》亦曰: 《史记》者,汉太史司马迁父子之所述也[4](《史记索隐序》,P7)。 其后宋人所修《旧唐书·经籍志序》、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郑樵《通志·总序》等俱承《隋志》说(注:《旧唐书》卷二十六《经籍上》序:“昔马谈作《史记》,班彪作《汉书》,皆两叶而仅成”。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史记》一百三十篇,汉太史令司马迁续其父谈书”。郑樵《通志·总序》:“司马谈有其书,而司马迁能成其父志。”)。如此看来,《史记》作者这个在两汉至魏晋南北朝不成问题之事,倒在唐宋时出了新问题。究此说之由来,《隋志·序一》所言“司马谈父子世居太史……作《史记》一百三十篇”云云,乃本之晋人葛洪《西京杂记》。但是葛洪是说司马迁“序世事,作传百三十篇”(注:《西京杂记》卷五曰:“汉承周史官,至武帝置太史,太史公司马谈世为太史,(司马)迁年十三,使乘传行天下,求古诸侯史记,读孔氏古文,序世事,作传百三十篇,五十万字”。又卷四曰:“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到《隋志·序一》里却变成了司马谈父子“作《史记》一百三十篇”。《隋志·序二》称“(司马)谈乃据《左氏》、《国语》”云云,分明是袭用《汉书·司马迁传赞》,却将汉人所说的“司马迁据《左氏》、《国语》”改为“司马谈”,又没有出具更改汉晋人成说之依据,可谓口说无凭。故“司马谈作史”说自提出之始,其可靠性就令人怀疑。稍晚于《史记索隐》成书的张守节《史记正义》,其序首句就指明“《史记》者,汉太史公司马迁作”(注:见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附录。又刘知畿《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曰:“太史公司马谈欲错综古今,勒成一史,其意未就而卒,子迁乃述父遗志”。也只说司马谈有作史之意,未就而卒。),这是隐然针对《索隐序》的驳正。再看《隋志》里录有“《史记》一百三十卷,目录一卷。汉中书令司马迁撰”。可见《隋志》正式著录《史记》时,亦因仍旧贯,没有在该书作者司马迁上擅加“司马谈”,盖修撰者对其序文的说法也有所保留。其实,司马贞亦未尝不是如此(注:《史记索隐序》曰:“(司马)迁自以承五百之运,继《春秋》而纂是史……于是上始轩辕,下讫天汉……凡一百三十篇”。司马贞此又说《史记》全书为司马迁所纂。)。这大概是由于缺乏根据的缘故。所以,“司马谈作史”说提出后,虽间有学者附议,却没有产生多少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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