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作史”说质疑(4)
顾氏认为,司马迁《史记》的断限(自黄帝至太初)是对其父述作断限(自陶唐至“麟止”)之“延长”,乃因“父子思想不必尽同”,更有各自不同的“政治背景在”,并对此有分析论述。顾氏上述见解,发前人之所未及。但他出此新解时,声明只是一种“假定”,“尚未得其实”,仍持谨慎态度。后来之论者踵其步武,更把顾先生的“假定”当成事实,遂于司马谈、迁父子作史的“两个断限”之间“发展”与“统一”关系大加阐释[12](P93,99),宣称“从司马谈父子共同作史这一基本立场出发”,“《自序》有两个断限的矛盾得到圆满的解释,前人的一些不同意见也可以得到较好的统一”[12](P93)。似乎尘埃落定,这个千古疑案由此定谳。 我们认为,把《自序》“卒述陶唐”句说成“司马谈作史”的“断限”,根本经不起推敲。此说的出发点是“司马谈父子共同作史这一基本立场”,首先得证明有“司马谈作史”这一事实。而此事无论从包括《太史公自序》在内的《史记》本文还是现存的其他汉代史籍文献中都无法获得确证,那么“司马谈作史”的“断限”又何从谈起?再看《自序》这段行文,“于是论次其文”句下,全是司马迁自述写作经历,与司马谈无涉,如何突而冒出一句司马谈“卒述陶唐”的话来,而且与下句“自黄帝始”相抵牾。顾先生对此又有一推测,谓“《自序》一篇本亦谈作,迁修改而未尽,故犹存此抵牾之迹”。这一推测是建立在双重“假定”基础上的,且殊乖事理。若依其意而换个说法,岂不是说今《自序》“犹存此抵牾之迹”,是由于司马迁修改其父所作《自序》时未及抹尽司马谈作史之痕迹吗?更有论者再作推测曰:“不一定是司马迁修改未尽,而很可能是他有意识地保留了父亲作史计划,‘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正包含着终成父业的欣喜。”[12](P93)像这样没有任何举证而对古代文献随心所欲的解释,愈发显得离谱。 我们认为,《自序》的“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原意不是说史书断限,既非司马迁《史记》断限,更不可能是司马谈作史断限。顾先生把这句理解为司马谈书的断限,也是误解,而此误实承前对司马迁所言“先人所次旧闻”的误读而来。我们在上文指出,“先人所次旧闻”的“先人”,不能指司马谈。泷川资言于此句有注曰:“先人,犹言父祖,司马氏世为史官,故云,非斥(司马)谈也。”(注:《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卷一百三《太史公自序》考证,第206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又,徐朔方解释“先人所次旧闻”句说:“指的是他(司马迁)父亲以至祖上所搜集、整理的史料,不是《史记》本身的篇章。……因此,不存在《史记》是司马迁父子合作的问题”。《史汉论稿》,第53页。今案:司马谈是否已搜集整理史料,也无从知晓。)泷川的注释尚欠明晰准确。其实,司马迁此言“先人”,确切的涵义是指世为史官的司马氏先祖和孔子。只要细读《自序》,其义自明。《自序》载司马谈临终遗命,开头就追溯其家族史官渊源,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又曰:“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 司马迁在《自序》开篇叙其家世,远溯至颛顼时之重黎,曰 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4](P3285)。 又曰: 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指史职),显於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4](P3319) 又曰: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4](P3296)。 司马谈、迁俱称其先人自唐虞时“尝掌斯事”即掌史职,历夏商而至周,“司马氏世主天官”。及至幽厉之后,“世典周史”的司马氏中衰,于是有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历史著述传统才未曾坠地。在司马谈父子看来,孔子之述作乃自唐虞以来的司马氏先祖修史事业之继续。而身为汉朝官史的司马谈、迁,不仅绍续其先祖史官职守,更是司马氏先祖和孔子述作事业的当然继承人。司马谈志在继承孔子述作,他“所欲论著”的正是“自获麟(指《春秋》绝笔)以来”至“今汉兴”近四百年历史,未能如愿,临终时将其遗愿郑重托付给儿子。司马迁同样以承继其先人和孔子事业为己任。显而易见,司马迁说的“先人所次旧闻”,指的是其先祖和孔子“所次旧闻”。依司马谈父子说,司马氏先祖唐虞时“尝掌斯事”,其历史述作当始于陶唐,历夏商而至周,春秋时中衰,因有孔子论《诗》《书》,作《春秋》。那么,自陶唐以来至孔子《春秋》绝笔(即“麟止”)所流传下来的官方历史载籍和儒家典籍文献,都属于“先人所次旧闻”,而“先人所次旧闻”所记载,反映的又正是“陶唐以来至于麟止”的历史,司马迁“悉论”之。那么,“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一语不过是“悉论先人所次旧闻”的换个说法而已,根本不是说《史记》断限,更与“司马谈作史断限”风马牛不相及。 必须指出,司马迁虽对其父遗命有庄严承诺,但《史记》的著述却非仅事整理纂辑“先人所次旧闻”。司马迁有更宏远的著述理想:“网罗天下放失之旧闻”、“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故其书“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明乎此,再看《自序》“卒述陶唐”句下即有“自黄帝始”,以领起下文论列《史记》各篇旨义,辞顺义畅,毫无“抵牾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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