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殷本纪》释《尚书•高宗肜日》考论(2)
司马迁认为,高宗为武丁庙号,《高宗肜日》作于武丁子祖庚时。对此说之依据,前人有不同的看法。孙星衍以为,此乃“古文义也”。[6]皮锡瑞则以为是今文说,云:“史公以《高宗肜日》作于祖庚之时……高宗崩后追记其事。《史记》与《大传》本无不合。”[3]孙星衍说,未详其证据。(孙氏大概以班固所云“司马迁从孔安国问故”为据,认为司马迁引经皆古文说。此说失之颇偏,学者已有辨析)皮锡瑞指出,“《史记》与《大传》本无不合”。然而,《大传》并未言及此篇经文作于何时。皮氏说可能是据《大传》中有武丁,《史记》有武丁、高宗庙号推断而来。殷王庙号源于祭日干名。[7]武丁之武为区别词美号,丁为此王之祭日。[8]而高宗庙号,《礼记·丧服》亦作了解释,云:“高宗者,武丁。武丁者,殷之贤王也。继世即位而慈良于世,当此之时,殷衰而复兴,礼废而复起,故善之。善之,故载之书而高之,故谓之高宗。”不过,武丁、高宗庙号,并非源于今文说,先秦文献常有此称谓,如《高书·无逸》:“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君奭》:“武丁时,则有若甘盘”。《论语·宪问》、《国语·楚语》等中均有武丁之称号。然而,即使经文以庙号称王,还只能说明作于王死后,而不能说明何人所作,作于何时。司马迁称祖己作于祖庚时,当另有所本。其史料来源,尚无从考定。近人王国维据殷墟甲骨卜辞等资料,认为经文中的祖己实为武丁子、祖庚之兄孝己,孝己于祖庚为王时仍在世。此篇经文乃祖己告戒祖庚之语。[9]据王氏所考,此篇经文的内容传自祖庚是有可能的,(注:刘起圩《〈尚书·高宗肜日〉的写定与所受周代的影响》又作详考,以为此篇经文确为殷代文献,可能周人在文字上作了某些改动。见刘起圩《古史续辩》,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40~241页。)司马迁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其解释可能源于先秦旧说。 以上,我们对司马迁解释经文“高宗肜日,越有雊雉”句的史料来源作了分析。可见,司马迁释经,广泛参考六经异传和百家杂语。他引用汉儒经说,只是作为一种资料。他更重视源于先秦的其他史料,从中择其雅者,以考汉儒经说之误,明经文所述史实之真。司马迁对经文的解释,除武丁祭成汤说外,已为后世学者所认可。 司马迁从今文家说,释“高宗肜日”为武丁肜祭成汤。后人对此颇有非议。不过,这句经文的原意是什么,又是一个长期以来有争论的问题。因此,要正确理解司马迁的解释。有必要考察一下历代学者对此句经文的训释。 西汉今文家的武丁祭成汤说,在东汉亦十分流行,《论衡·指瑞篇》、《汉书·五行志》等俱载此说。汉人的说法,又为魏晋至唐人所从。如王肃《尚书注》云:“雊雉升远祖成汤庙上鼎”。(见孔颖达疏引)《书序》“高宗祭成汤,有雉登鼎耳而雊”句,伪《孔传》注:“耳不聪之异,雊鸣”。伪《孔传》对雉鸣之异象另作一解,但并未否定武丁祭成汤事。孔颖达疏从《书序》说。 至宋代,学者们对武丁祭成汤说提出了质疑。蔡沈首发其端,其《书序·集传》云:“经言肜日,而序言祭成汤;经言有鸣雉,而序以为飞雉升鼎耳而雊,载籍有传欤?然经言典祀无丰于尼,尼则为近庙,未必成汤也。”蔡氏否定《书序》的说法,其理由有三点:一是祭成汤事,于史籍无征;二是经文尼字,应作近庙解。三是,经文所言“肜日”与“无丰于尼”实指一事。他认为武丁是在近庙肜祭而非祭远祖成汤。不过,蔡氏未详近庙为何者之庙。金履祥《尚书表注》对此说作了推进,云:“高宗,庙号也,似谓高宗之庙。尼,近庙也,似是祖庚绛于高宗之庙。”金氏认为,高宗为武丁庙号,尼释近庙,似指武丁之庙。据此,他得出祖庚肜祭武丁的结论。元代邹季友肯定金说无误,其《书传音释》云:“此必祖庚肜祭高宗之庙,而祖己谏之,故有丰于昵之戒。辞旨浅查,亦告少主语耳”。 蔡沈、金履祥等对经文尼字的训释,确有依据。(详下文)他们认为,“高宗肜日”与“无丰于尼”实指一事,亦可为一说。不过,这些尚不足以否定武丁祭成汤说。因为,尼字还可作其他训释。(详下文)高宗肜日与典祀无丰于尼亦可别为二事,虽然它们之间又有联系。王肃、孔颖达均作如是解。王肃云:“高宗丰于尔,故有雊雉升远祖成汤庙鼎耳之异。”孔颖达云:“祖己已知高宗丰于近庙,欲王因此雊雉之异,服罪改修从礼耳。”大概正是由于从文献上尚难以推翻汉人的说法,清代学者,无论今文家或古文家,大抵均主武丁祭成汤说,甚至以善于疑古著称的史家梁玉绳也未置疑词。(注:顾炎武和崔述等仍主宋人说,但并作具体论证。见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十八,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顾颉刚:《崔东壁遗书》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至近代,学者们开始运用殷虚甲骨卜辞等资料,重新研究高宗肜日问题。王国维著《高宗肜日说》一文,认为此句经文实指祖庚肜祭武丁。他说:“《高宗肜日》为武丁祭成汤而作,则从《尚书》书法,当如《尧典》‘舜格于文祖’,《伊训》‘伊尹祀于先王’,《泰誓》‘太子发上祭于毕’之例,径云王祭于成汤”,“此以殷虚卜辞证之。如云‘丙申卜贞王宾大丁肜日亡爻……’凡云贞王宾某甲某乙某祭者,不下百条。辞中某甲、某乙,皆谓所祭之人,而非主祭之人。”[9]吴其昌《殷墟书契解诂五续》、郭沫若《卜辞通纂》等对殷代肜祭之考释,说同王氏。王国维又用甲骨卜辞等资料,考定经文的内容为祖己告戒祖庚之语。(见上引文)王国维的考论,彻底否定了汉人的武丁祭成汤说,恢复了“高宗肜日”句之本意。 根据王国维等的考证,司马迁对“高宗肜日”的解释是错误的。然而,从历代学者释此句经文的争议来看,他的误释显然是由于文献的局限所造成的。殷代历史久远,其礼制甚至连孔子也深感难以详征。孔子慨叹道:“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吾能征之也。”[10](《论语·八佾》)对“高宗肜日”句之释,先秦文献未见有说。《大传》的说法,为魏晋至唐代学者所从。宋人立有新说,但证据不足,又为清代学者所否定。而只有王国维等人,据出土的甲骨文资料和文献二重证据来作研究,才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这就说明,仅凭文献是难以对此句经文作出确切的解释。而司马迁在无其他确切史料可征的情况下,从当时流行的今文家说,是可以理解的。这也表明,他释经引用史料有无法选择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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