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货殖列传》时代略论(3)
第四,这时代是平民走到历史前台,创造历史的伟大时代。《货殖列传》的最大特点是平民的历史,平民是它的主人公。《太史公自序》说: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由此可见,太史公选取什么人入传的第一个标准是“布衣匹夫之人”,而不是贵族官僚之辈。它开头提到太公望、管仲、勾践,并不是为之立传,只是举例说明货殖可以富国而已。计然也不是从事货殖的人,只是借用他的理论说明市场规律。正式入传的人物当自范蠡始。那些入传的人,若不遇伟大的、富于人民性的良史太史公,那么早已和草木同朽,哪能著名竹帛,垂于后世呢。太史公生当这个时代之末,目击时代帷幕的急遽降落,对这个时代是亲见亲闻的。这个时代赖有太史公而不泯灭,太史公赖生值这个时代而能成其名著。这真是旷世少有的机遇! 这个时代,由于生产力的大发展,经济基础发生变革,社会的上层建筑也随之变动。突出的现象是西周建立的等级秩序日愈动摇混乱,到战国则完全破坏了。等级制度在古代是最重要的制度,《共产党宣言》说:“在过去的各个历史时代,我们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社会完全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等级,看到社会地位分成多种多样的层次。”(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第2版第272页。)列宁说: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阶级都是“等级的阶级”。(注:《列宁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93页。)可以说,它是整个社会制度的脊梁,一旦遭破坏,整个社会便要发生激烈的动荡。西周之世,从王公贵族至平民百姓,都生活在各自所属的等级里,不能越出半步。到春秋,形势丕变。所谓“王纲解纽”、“王制大坏”、“礼法失坠”、“君不君,臣不臣”……说的都是等级旧制的破坏。在这以前,农民终年在田野劳动,“死徙勿出乡”,世世代代被封闭在井田之中;“工商食官”,“处工就官府,处商就市井”,只能为官府工作,人民群众完全被束缚在等级制度的栏栊中。不宁唯是,就是贵族、国人也只能生活在他们的等级里。谁要是超越他的等级特权,那就是“越礼犯分”,绝对不容许的。现在,周制动摇、破坏了,人民群众可以越出栏栊,走到外部世界了。他们蕴藏着的伟大力量也越来越显著地表现出来。到战国后期,其杰出人物纷纷走到历史的前台,演出许多威武雄壮的名剧。在政治上,平民为天子,为王侯、布衣卿相;在学术文化上,诸子辈出,万家争鸣;在经济上,与千户侯等,与王者同乐的素封之家,……在伟大的历史杰作《史记》中,本纪、世家、列传都有记述他们业绩的篇章。由此可见,《货殖列传》之为时代产物,绝非偶然。 三、《货殖列传》时代的终了 前面说过,《货殖列传》的内容可能只写到杨可告缗之时。为什么这样假定呢?原因是杨可靠缗之后已无可写了。杨可告缗是武帝朝的一件大事。其始末具见《史记·平准书》。 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复行算缗令,对贾人末作等征收财产税,其内容是,“诸贾人末作贳贷卖买,居邑稽诸物,及商以取利者,虽无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缗钱二千而一算。诸作有租及铸,率缗钱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边骑士,轺车以一算,商贾人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5年后,命杨可主持告缗事,结果是“杨可告缗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狱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分曹往,即治郡国缗钱,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 这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年轻的商人阶级怎么能经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中家以上都大率破产了,哪里还有“与千户侯等”、“与王者同乐”的“素封”之家?太史公即令享年更永,也没有可写的了,怎么能不搁笔呢? 还有,武帝朝对盐铁铸钱的营造之权完全收归国有,这也沉重地打击了商人阶级。《史记·平准书》写道: “大农上盐铁丞孔仅、〔东郭〕咸阳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农佐赋。愿募民自给费,因官器作煮盐,官与牢盆。浮食奇民欲擅管山海之货,以致富羡,役利细民。其沮事之议不可胜听。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釱左趾,没入其器物。…… 稍后,又收五铢钱的铸造发行归国有。《平准书》说: “……于是悉禁郡国无铸钱,专令上林三官铸。钱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钱不得行,诸郡国有前铸钱皆废销之,输其铜三官。而民之铸钱益少,计其费不能相当,唯真工大姦乃盗为之。” 煮盐、冶铁、铸钱是产生富商大贾的三大源泉。现在归于国有,这就从另一方面打击了商人阶级。此外,又施行均输平准之法,由官府直接经营贩运贸易并控制物价。这样一来,商贾致富之路都堵塞了,不可能再产生像《货殖列传》里所述的那些富商大贾了。班固《汉书》也有《货殖传》。其前部分人物全录《史记·货殖列传》之文,以后便空无一人,直到汉季年才有少许。可见商人阶级是多么萧条了。 现在要指出,从武帝方面说,他是胜利了,为什么他能取得那么大的胜利?其契机何在?这里只说一点,就是他用商贾去打击商贾。《平准书》说: “于是以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用事,侍中。咸阳,齐之大煮盐,孔仅,南阳大冶,皆致生累千金,故郑当时进言之。弘羊,雒阳贾人子,以心计,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豪矣。” 这是在朝中,其在郡县,“……使孔仅、东郭咸阳乘传举行天下盐铁,作官府,除故盐铁家富者为吏。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矣。” 商人最懂得商人的窍要。用商人去打击商人自然能中其要害,置之于死地。武帝的手段是最巧妙,最成功的。马克思有一段话对我们如何了解这一历史现象很有启发。他说: “……一个统治阶级越能把被统治阶级中的最杰出人物吸收进来,它的统治就越巩固,越险恶。”(注:《资本论》第3卷第36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版第679页。) 汉武帝不正是这样吗?《货殖列传》时代的帷幕就由他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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