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导言(2)
所以认人的工作分几个步骤或几种情况。对于姓名俱全而且容易辨识的人,要确定他的身分及与收信人的关系,避免误认。如陈万言,沈津等,约略同时就有同名的两人。结合信件内容及方用彬的情况,可以确定写信的陈万言是曾任御史,号海山的广东南海人陈万言;沈津是曾任黟县知县,号玉壶道人的浙江慈溪人沈津。姓名虽全而字迹不易辨认的就要准确认字,避免误认。因为姓名和书信内容有区别,信文中有个别字难认,有时还可结合上下文意来推测、辨认,姓名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无从推测。有名无姓的写信人,辨认起来更困难,因为异姓而同名的人比同姓名的人要多得多,单名者更是如此。前述日本玉置环斋的《人名略录》考证多误,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名无姓的人,他往往在工具书中找到一个同名的人就加以认定。辨认有名无姓的写信者,要运用多种手段。如“元声”,就是从钤在信上的印章及其他信的内容知为旌德知县乐元声;“昌先”,就是从信的内容知为王世贞的外甥曹昌先;“成”,从笔迹对比知为歙县的汪大成。至于无名无姓者,只能从笔迹、内容、印记等多方面综合判断,才有可能得到答案;当然,也可能无法得到答案。 总之,认写信人的工作,无名无姓或有名无姓的要确定其姓名,有姓名而难认者要准确辨认,即使认出姓名还要注意避免与同姓名者混淆。所有写信人,都要尽量确定其身分,了解其简历及其与收信人方用彬的关系。至于这些原则的具体运用,在有关信件的考释部分都有说明。到目前为止,四百八十余名写信人中,已确定其身分者约有百分之八十。对于四百年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收信人来说,这已是很高的比例了。 信中提到的人,除晚辈或地位较低者外,一般都称字、号或官称、尊称,许多人的字、号在现有的工具书中是查不到的。这就需要综合写信人及收信人的关系、信件的内容等多方面的线索、因素去查证。例如“月”册第七十四函,作者为刘之印,仪真(今江苏仪征)人,画家。信中说,他“归家未久,承史云老见召,即渡江南”。这个“史云老”是谁呢?信中还提到,他家的“小价至溧阳”,带来了方用彬给他的信,由此可知史云老在江南的溧阳,并且有相当高的地位。我在嘉庆《溧阳县志》中查到史继书其人,为锦衣卫指挥,有著作《云津诗集》;这批信札的“土”集中还有史继书给方用彬的名刺。因此断定“史云老”就是史继书。后来更在徐春甫《古今医统》卷首《助梓缙绅诸公氏号》中,发现名单中也有史继书,并注明“号云津,应天溧阳人”。遂无疑义。 (三)认时 所谓认时,就是确定每封信的写作时间。古代中国的书信,极少著录时间。这七百多封书信,只有一封有年、月、日,但用的还是干支纪年法;干支六十年一轮回,要结合其他因素才能确定它的具体年份。少数有月日而无年,或只有日而无年月,多数年月日俱无,认时更加困难。但历史活动总是具体的人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中活动,人、时、地,是历史活动的三个要素。我在考释中尽可能确定或大致确定每封信的写作时间。 如“日”册第四九、五十函都是臧懋循写的。两信均无年月日,但前信有“不佞近待罪屏居,不能奉谒”,后信有“废业之人,不能出与足下握别”的话。臧懋循是著名的《元曲选》的编者,浙江长兴人,从《万历野获编》等书中可知,他任南京国子监博士时被人弹劾,时间是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这两封信当作于此年。 (四)认地 认地就是确定信件写作的地点和收信的地点。这批信件中只有少数写明写信的地点,也只有少数可以一眼看出收信人当时所在的地方。绝大部分需要考释,而且有相当一部分至今还没能确定其地点。 前面提到的臧懋循两信,可知写自南京,而且也可证明当时方用彬也正旅居南京。 “金”册第三五函是方用彬族叔方尚綋信,信末署明“寓沙沟劣叔尚綋顿首”,有明确写作地点。但沙沟是县以下的一个小地名,究在何处?信中说他“十月间进沙沟置鱼,拟十一月至宁国,年终至舍少叙间阔之私,不意天雪绵绵,河冰冻合,羁于湖泊之中”。我在光绪《盐城县志》中查到盐城有沙沟镇,在县西九十里,镇临与兴化交界之大纵湖。盐城自宋以来就有“县人以渔盐为业”的记载。这样,无论从信中所述沙沟方位(在宁国之北)、产品及临湖的情况综合判断,方尚綋写信之沙沟为盐城(今属江苏)县的沙沟镇。而此时方用彬在家乡歙县。 (五)认事 所谓认事,就是对信件的内容作出准确的解释,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讲清楚信中所说的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解释有不同层次,最起码的是从字面上将其意义讲清楚;而有些信一看就可以清楚其字面意义。我所追求的,是尽可能发掘出其深层次的意义。下面以“日”册第十函为例作一说明。 “日”册第十函连上下款只有三十七个字,全文如下:“小编烦兄命人印一百部。每本该纸价、工价若干,一一奉上,但求速耳。侍生丘齐云拜。元素兄丈。”此信字迹容易辨认,没有“认字”方面的困难。写信人、收信人很清楚,没有“认人”的困难。信的内容也很明白,写信人丘齐云请收信人方元素(用彬)替他找人印他的“小编”,承诺负担纸价、工价,要求尽快印好。从字面上来说,也容易理解。但这只是第一层意义。现在进而解释它的第二层意义:我们已经知道收信人方用彬是徽州府歙县人,丘齐云找方刻书、印书,说明当时歙县刻书、印书业的发达。这一点,我们可以举出很多旁证。如果我们再想发掘它的第三层意义,就要查出丘齐云想要刻印的是什么书?“小编”中的“小”是丘齐云对自己作品的谦称。丘齐云字谦之,湖广麻城(今属湖北)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任四川富顺知县,升户部郎,出为广东潮州知府,三十八岁即致仕。与王世贞、汪道昆、吴国伦、欧大任等人均有交游。汪道昆为他写了墓志铭,陈田《明诗纪事》、民国《麻城县志》等书有他的小传,记载他的著作有《吾兼亭集》、《粤中稿》、《南北游草》、《楚丘集》、《度辽集》等。如果丘齐云要方用彬刻印的是以上著作中的一种,信中应称小集、小稿或小草,而不应是“小编”。后来我先后在朱孟震《朱中丞全集·游宦余谈》、潘之恒《亘史》和钱谦益《列朝诗集》中找到三条记载,知道丘齐云编有《遥集编》,因此可以确定信中所说的“小编”就是《遥集编》。这样,我们就可以进而解释它的第四层意义:《遥集编》究竟有什么内容?它说明了什么问题?《遥集编》单本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它的内容却可以从上述朱孟震、潘之恒和钱谦益所载中得知。朱孟震的记载比较简单,潘之恒则可能把《遥集编》全编以及序跋都录下来了,从所录谢陛序及李素素跋可知,丘齐云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携此稿至徽州,此信写作及《遥集编》的刻印应在此时此地。《遥集编》收集了丘齐云和妓女呼文如两人唱和的诗歌。《列朝诗集》照例为每一位入选者作一小传,它在闰集第四中收入呼文如诗二十一首,所作呼文如小传曰:“楚人丘谦之《遥集编序》曰:‘万历间,江夏营妓呼姬文如,小字祖,知诗词,善琴,能写兰,与其姊举齐名,或讹为胡姓云。岁丙子,西陵有丘生者,以民部郎出守粤,过黄州,遇文如于客座,一见目成,遂定情焉。将携之以东,生之父不许。生不得已,乃为书谢文如,文如恸绝,刺血写书以报,誓死无它。生需次赴京师,便道过楚,访文如于武昌,相见甚喜,饮庭中安石榴下,赋一诗以呈生。视其图记,文曰:“丘家文如沥酒树下”,曰:“妾所不归君者,如此石矣。”将别,泣而请曰:“丝萝之约如何?”生曰:“以官为期。”文如笑曰:“观君性气,非老于宦海者。君散发我结发,当不远矣。”生调知阆州,果罢官。归,复以事如京师,久之还里,文如促数诒书,订于归之约,其父母力柅之。壬午冬,大雪,登楼抚槛,念文如在三百里外,前期未决,傍徨凝望。俄而闻橹声咿哑,一小艇飞楫抵楼下,推篷而起,则文如也。惊喜问之,则曰:“父利贾人金,将卖妾。事急矣,买舟潜发。三鼓至阳逻,五鼓以金钗市马,明日至亭州,易舟以行。稍迟一日夜,落贾人手,吾死无日矣。”相与抱持恸哭。明日以书报其父,乃委禽成礼焉。生罢官无长物,携文如遍游名山,弹琴赋诗以终其身。追忆往事,附以赠言,编次成编,命曰《遥集》云。’谦之名齐云,隆庆戊辰进士,豪于诗,亦以豪去官。编中载两人酬和诗甚富。谦之诗多伧父面目,殊不堪唐突,文如所取于谦之者,以意气相倾说耳,非以其诗也。余故择而采之,谦之诗附见一首。”士大夫与妓女唱和,在当时视为风流韵事,从《遥集编》的编印以及文人的赠言可知。解释至此,似可终结,但我认为尚可更进一层次。《列朝诗集》闰集六外夷朝鲜门《许妹氏》条收朝鲜女道士许景樊诗,在许氏小传中,引柳如是大段评论,最后数句是:“承夫子之命,雠校香奁诸什,偶有管窥,辄加椠记,今所撰录,亦据朝鲜诗选,存其什之二三”云云。“夫子”指钱谦益,“香奁诸什”指《列朝诗集》闰集中妇女诸诗门名,呼文如诗也在其中。《牧斋遗事》也说柳如是为钱谦益勘定《列朝诗集》中的妇女诗。我们知道,柳如是也有同呼文如相似的身世。《列朝诗集》从《遥集编》中选收呼文如诗达二十一首之多,而仅收丘齐云诗一首作为附录,有理由推断这反映了柳如是的取向。解释至此,不免引发一点感想。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中国封建社会,和古代希腊相似,像柳如是、呼文如等有才华的妇女,往往出身于娼妓,这是妇女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哀? 上面所说“五认”,概括了我为这批方氏信件所作的考释工作的内容。我在表述上不能不有次序的先后,而在实际工作中,因每通信件情况之不同,这“五认”的工作经常是交互进行的。 在第二节中我已介绍过,这批信件的内涵相当丰富。研究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或专业,从不同的角度加以利用、研究。例如书法,这批信件本身,就是当时书法的一大集成。写信人中有些以书法著名,如周天球、詹景凤等,他们虽然也有书法作品传世,但友朋信札反能在不经意中流露出真性情。方用彬本人善书,也喜欢收集书法作品,信中不少是讨论书法、交换以至买卖书法作品的内容,是书法史的珍贵资料。又如篆刻,这批书信中钤有二百多方印章,其中不乏名家名作。方用彬也善篆刻,朋友中有当时第一流的篆刻家,书信中也有篆刻史的资料。至于当时文人集会结社,吟诗作画,以及宗族的活动,商业的往来,人际的交往等等,为不同学科的学者从不同角度研究当时的社会、文化、经济、艺术等等,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也提出了新的课题。 我在本书中所作的,就是对这一大批有高度史料价值的明人信札进行最基础的研究,为现在及将来的研究者扫除障碍,开辟道路。我也将在本书完成之后,从历史学的角度,以方用彬为中心,撰写《嘉靖万历一儒商--徽州方用彬信件研究》一书。 四 我要用专门的一节来讨论如何确定这批信件的收信人的问题。我所以这样做,首先是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如果不知道收信人是谁,或者误认收信人的身分,整批信件的研究即使不说是根本不可能,也会误入歧途。其次,在本书写作过程中,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有许多值得总结的经验教训,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决定了全书的写法及内容。 需要强调的是,为了读者理解的方便,前面三节中我所说明的问题,许多都是研究的结论,而并非它的原始状况。也就是说,我并不是按照研究的过程来展开我的论述的。我在接触这批信件的时候,对信件的诸方面茫无所知,而在一些问题上还受到了误导,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批信件的收信人的姓名及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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