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文甫始终认为:先秦时代是中国思想史上最灿烂的时代,却也正是中国社会大转变的时代。思想转变和社会转变两者间的关系,在这个大时代中表现得格外明显。从总的历史框架与走向定势来看,嵇文甫是牢牢把握住了思想与社会之间的辩证关系,是求实与通变相结合的典范。他在具体研究先秦诸子思想体系及其社会背景时,也是坚持这个正确原则的。由于他学而不厌,博学慎思,又能从社会变革着眼,求实通变,所以在分析先秦诸子思想时,往往能够开拓创新,破除旧说,坚持真理,成一家之言。下面聊举数例,以见一斑。 世人研究老子学说,常有将其无限扩大倾向,如认为杨朱为我之说,法家刑名之论,兵家阴谋捭阖之计,道家黄白飞升之术,均与老子书附会。嵇文甫切中末流时弊,力辟众说,观点鲜明地指出:老子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自化,清静自正;绝非申不害与韩非无为之说。老子为我,以为我而后可以为人,和杨朱为我有根本区别。与时偕行,并非无守。知几其神,绝非阴谋。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与神仙道教判然有别。他对老子学说概括为:虚无主义,自然主义,因应主义,谦弱主义与哀慈主义。论述平实,掌握老子学说的精华,非有真知灼见,不可能这样恰如其分地阐发老子思想。 《老子》中“小国寡民”思想及《庄子》中的“至德之世”,嵇文甫从历史背景出发,一语中的,将老、庄书中政治社会归结为“理想化了的村落社会”。要言不烦,深入浅出。不少讲老庄哲学著述认为老庄代表没落贵族,消极颓废,显然不及嵇文甫更符合历史实际,更贴切老庄原意。 历来对《易》学的研究,也是歧说并存,莫衷一是。或大讲其“图”、“书”、“数”、“象”,或大讲其预测学,或大讲其百科性,甚至大讲其高等数学。嵇文甫则另辟蹊径,推崇胡朏明《易图明辨》与历史主义的分析《易经》。他指出《易经》与老庄学说一样,均有性崇拜与自然崇拜因素。老庄的自然主义更多的是赞颂自然,崇拜自然,将性与自然融合成一,而不是解释自然。《易经》所讲乾、坤、阴、阳,就其原始意义而言,也是一种性的宇宙观。老子的慈俭不争,与《易经》所讲的谦谦克让,并无本质不同。 宋代邵雍在《皇极经世》中大谈伏羲先天八卦与文王后天八卦,并发奇想绘制“河图”,“洛书”,不少文人学士由此而大谈《易》学的神秘性与预测性,胡胐明力排众议,反复论证驳斥,提出应还《易》学以本来面目。胡氏并引顾亭林《日知录·孔子论易》: 是则圣人之所以学《易》者,不过庸言庸行之间,而不在乎“图”、“书”、“数”、“象”也。今之穿凿“图”、“象”,以自为能者畔也”。勤奋治《易》六十余年的《易》学权威金景芳教授及其高足吕绍纲教授均认为:“象”、“数”学缺乏科学价值,无论先天八卦还是后天八卦均非《易经》原有。纯系陈搏、邵雍所发明。正如朱熹《答袁枢书》中所说:“以‘河图’、‘洛书’为不足信,自欧阳公(修)以来已有此说”。“河图”、“洛书”之名为经传所有,但“河图”“洛书”之“数”则为经传所无。嵇文甫深明《易》学真谛,认为《易图明辨》是具有科学性的专著,对于那种将《易》学玄学化、神秘化和万能化的倾向真是当头棒喝,确具一个哲学家的远见卓识。 上面已经提到嵇文甫充分肯定孔子是伟大的思想家与教育家,并未迎合历史上多次出现的反孔批孔思潮。他十分实事求是地并形象地描写孔子不是实利主义者(如法家、墨家甚至道家),不是军国主义者(如法家),不是自然主义者(如道家),不是鬼治主义者(如墨家);孔子理想的社会,是人文社会。人文主义是和上述几种主义相反的。人文社会是“仁”的社会,是“礼”的社会--却只是理想化的封建社会。他深明孔子学说中“仁”、“礼”内涵的密切关系,他认为“发乎情,止乎礼义”,便是“性情之正”,也才算是真正的“仁者”。 以“仁”、“礼”为基础,嵇文甫认为孔子的政治思想是德化主义,强调“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只是执政之人以身作则,自然四方风动,化行俗美。他认为“德化之效,捷于影响,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嵇文甫真正掌握了孔学三昧。 其它如墨子和韩非子的思想,均以庞杂博大见称,嵇文甫却能融汇贯通,以简御繁,鞭辟近里地从宏观上进行归纳。他认为墨子思想可以实用主义、齐一思想、教皇政治描画,轮廓逼真,形象生动。他对韩非子重点突出地阐发其综合“法”、“术”、“势”的理论,反德化主义,功利主义,进化史观,人口史观,拥护富豪反对商工的经济政策。 总之,嵇文甫对先秦诸子思想的研究,充分显示其敏锐的见解、科学的方法、深刻的透视、高度的综合,深入浅出,明白易懂;同时也充分显示其学术思想。应当说,嵇文甫在哲学史与社会历史的研究上,无论史才、史识与史学,都是第一流的。 三 中国古代社会,源远流长,在两三千年当中,虽然“一治一乱”,但仍在逐渐地发展变化。嵇文甫认为从宋代到明清时期的变化,主要表现为交换经济逐渐上升,有占据优势地位倾向,商业资本颇有发展势头,形成一个新的局面。此时期又可分为两个阶段,即明朝中叶以前和明朝中叶以后。在这后一阶段,中国社会显著出现货币经济和海外贸易,土地兼并剧烈,民众暴动不断。因此,明清之间--十七世纪放出异彩的思想变动,正是这一历史背景之下形成的。 对于明清之际五光十色的学术思想,嵇文甫以他特别善于“识其大者”的洞察能力,将当时思想领域归纳成为五个派别: 一、王学修正派 当万历年间,王学左派--王龙溪、王心斋两系风靡一世;甚至出现李卓吾一流藐视名教的学者。为了阻抑王学日益“恶化”起见,出现王学修正运动的学者,如顾泾阳、高景逸、刘蕺山,直到黄梨洲、孙夏峰、李二曲等。 二、程朱派 当王学势力衰落后,程、朱学派又抬头活跃,如陈桴亭、张扬园、陆稼书、王白田等人,都极力排斥王学。 三、经世派 代表人物有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和李恕谷、唐铸万、刘继庄等。此派超出道学范围,把当时思想领域引向一个新的局面,成为相当一段时期的主流意识。 四、自然研究派 以研究自然科学为主,当受崇尚实学与西学输入的影响,如王寅旭和梅定九、徐霞客、宋长庚等,均为其代表人物。 五、考证派 以阎百诗、胡朏明等人为代表,方以智和顾亭林虽讲经世致用,考证亦十分精审;他们力求实事求是,尊重证据,不仅博览群书,还随时考察实际,极富科学精神;到了乾嘉时代,蔚然成风,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作出了很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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