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为何难以尽信,钱锺书先生主要强调三条。 一曰史料走漏。究索历史,有赖于“求全徵献”,“拾穗靡遗”(《管锥编》854页)。文献史料不全,则历史真相难明。 孔融《告高密相立郑公乡教》称“郑君好学,实怀明德”;《与诸卿书》称“郑康成多臆说”,题旨竟若相反。钱先生以此置评:“如融此《书》(指《与诸卿书》--引者按)全佚,而只存其《告高密相立郑公乡教》、《缮治郑公宅教》,则世必认为副于郑玄悦服无间;脱此《书》仅存,而两《教》都佚,则世必认为融于玄鄙夷不屑。今三篇俱在,官《教》重玄之时望,私《书》薄玄之经学,立言各有所为。公廷私室,誉毁异宜,盖亦乎常情事”(同上1025页)。可谓一段色好的“弥逢”之词。至于孔融诗文存世已罕,散失甚夥,这是否会引起后人对他其余方面的认识产生偏差,作者引而未发,读者自当有会于心。钱大昕《何晏论》谓“平叔奏疏,有大儒之风;平叔之《论语》、辅嗣之《易》,未尝援儒以入庄老”,否认王弼、何晏为六朝浮华玄学之祖。《管锥编·全晋文》卷纠驳此论,指出“言不足以尽其人,笔诸于书者不足以尽其言,遗文不足以尽其尝笔诸书者,奏疏及两《经》注复不足以尽其遗文”,《何晏论》“为顾当时众论大同,千载后据遗文一、二,独持异议”,“诚为笼统鹘突”(1131-1132页)。如何正确评价王弼与何晏,尚有继续商讨的余地,而从思想方法上措意,这四“不足以尽”,已把史料走漏与历史本相的关系说得相当透彻了。 二曰表达变形。这里有理解之主观性的问题,“我既有障,物遂失真”(《谈艺录》56页)。面对同样的历史事实,同样的历史文献,常常“解因人而异,释随心所欲”(《管锥编》693页)。 “读者若有山头亿子厚,水底百东坡之想”(《谈艺录》160页)。 也有语言之局限性的问题,“文字乃迷误之源”(《管锥编》407页)。 认识历史不能不接触文字,不能不运用语言思维,“著书立说尤寓托焉而不得须臾或离者也”,而同时“作者每病其传情、说理、状物、述事,未能无欠无余,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务致密则苦其粗疏,钩深赜又嫌其浮泛;怪其粘着欠灵活者有之,恶其暧昧不清明者有之。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择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获尽解,且易曲解而滋误解”(同上406 页)。《谈艺录》四七引元人《静修文集》诗“记录纷纭已失真,语言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正用以说明,史家的主观扰乱大抵通过语言淆惑而表现出来。 三曰名实乖离。“论史而尽信书者,每据君令官告,不知纸上空文,常乖实政”(《管锥编》1008-1009页)。东汉崔寔《政论》记载:“今典州郡者,自违诏书,纵意出入。”“故里语曰:州县符,如霹坜;得诏书,但挂壁。”钱先生搜罗南齐孔稚珪《上新定律注表》、唐马周贞观十一年奏疏、宋苏轼《应诏论四事状》、苏辙《久旱乞放民间债欠》、清黄钺《泛桨录》乃至18世纪英国大史家E ·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上的有关议论,参以白居易、范成大等人的著作,生发此理,并引宋黄震《日钞》“自昔士大夫建明多烂然于高文典册之间,而至今小民疾苦终蹙然于究檐败壁之下”的感叹,指出:“不特君上之诏令为然,臣下章奏,侈陈措施,亦每罔上而欺后世”(同上)。这与《谈艺录》标举“谈艺不可凭开宗明义之空言,亦必察裁文匠笔之实事”(572页),正属同一法门。返观目下史坛,不少人或拘于识见,或懒作瓜梳,治法制者,只就律令条文之损益因革立论,而无涉法规实际运作;治思想者,仅对高头讲章之义理训诂置评,而不问民间世态人情。诸如此类,便在一般问“走漏”、“变形”之外,又添一层“偏狭”。 钱先生初撰《谈艺录》,曾在第八十六节力昌章学诚“六经皆史”之说,被处所论,似乎重在虚言徵实,或曰“诗具史笔”;晚年订补该书第四节,则重在申述“史蕴诗心”,史笔难真,对“陈风结习,于诗则概信为徵献之实录,于史则不识有梢空之巧词”(563页), 很不以为然。该书再版引言说,“上下编册之相辅即早晚心力之相形”。治史者自当通观两边,勿堕一偏。 三、世平史寡 怨极识真 马克思有句名言,“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17〕而我国古代的朱熹甚至说“大率文章盛则国家却衰”。〔18〕历史学的发展同社会的发展之间也存在类似的不平衡性。这种不平衡性表现在历史认识的客体方面,也表现在历史认识的主体身上。依钱锺书先生对此问题的有关论述,本文分别以“世平史寡”与“怨极识真”来指称。 世平史寡之说,由来已久,至迟在汉代人的著作里即有明确的表述,只是人们“习焉而不察”,因而“亟待标而出之”。钱先生津津考述“国泰民安,其史书必简略沉闷,以乏非常变异可得而大书特书不一书也”,我以为是《管锥编增订》(中华书局1982年版)中最富创获的一则。 东汉促长统《昌言·理乱篇》称“乱世长而化世短”,客观时间有定,主观时间(对时间的感觉)却相对有长短,语中也包含世平史寡的意味,只是词略义隐。《韩非子·大体篇》云:“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如无结怨,口无烦言。故车马不疲弊于远路,旌旗不乱于大泽,万民不失命于寇戎,雄骏不创寿于旗幢,豪杰不著名于图书,不灵功于盘盂,记年之牒空虚。”末三句明明白白道出世平史寡之意,前九句则辅陈其所以然,说明何以记年史册海里载录英雄豪杰之功名。此篇可能不是韩非的手笔〔19〕,何人补入,时代不明,论韩者多未予徵引。钱先生题旨非吴论韩,爱其义显理周,遂加采录,并引曹康《升平词》“升平不可记”;无名氏题寝宫诗“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马戴《塞下曲》“却想羲皇代,无人说战功”等等,与韩句相比勘。尤见巧思妙引者有二。一是清人李光地《榕树语录》:“东宫问张英,《史记·殷纪》祖甲、祖乙直下许多年代不载一事,但有帝名而已,想是年代久远无稽之故。张曰:固是如此,然许多年代,无一事可记,此所以天下太平也。”一是贯华堂本《水浒》第一回:“那时天下尽皆太平,四方无事--且住!若真个太平无事,今日开书演义,又说着些什么?”虽属稗官小说,但一正言,一反跌,语明理彻,相映成趣。 钱先生还广徵异域论史谈文之语,以明世平史寡之论,中西一揆。其中如蒙田语“善著史者视太平之世有若死水无澜,走笔亟过”;黑格尔语“时安世乐则于史书中为无字白纸”;孟德斯鸠语“国史沉闷,国民幸运”,“国史无录,国民有福”;乔治·爱德华小说语“最幸福之妇女,犹最安乐之国家,了无历史可述”,等等,都是饱学腹笥中抽出的至当佳例。〔20〕 清人归庄《吴作常诗稿序》说:“吾以为一身之遭逢,其小者也,盖迹视国家之运焉。”“使七子不当建安之多难,杜陵不遭天宝以后之乱……即有慨于中,未必能寄托深远,感动人心,使读者流连不已如此也。然则士虽才,必小不幸而身处厄穷,大不幸而际危乱之世,然后其诗乃工也。”时代是最强大的力量。诗歌如此,史学也是如此。不平之世,不仅创生了波澜壮阔且波谲云诡、风雷激荡且风情万种的历史场景,也磨炼出历尽坎坷对世道人心有深切体验的写史圣手,使自己的作品产生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21〕的穿透力和感染力。这就涉及历史认识主体自身的阅历、胸次和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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