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全后周文》卷比较庾信《思旧铭》与陆机《叹逝赋》,发现二者在文题相似,感伤之气也相似之外,有一项重要的区别。陆赋嗟叹光阴无情流逝,犹有“将颐天地之大德……聊优游以娱老”之语,而“庾信则不复信天地有德于人”(1526页)。铭文称“所谓天乎,乃曰苍苍之气;所谓地乎,其实抟抟之土。怨之徒也,何能感焉!”钱先生笺曰,此“盖谓天地并非显赫有灵之神祗,乃是冥顽无知之物质;信解此道,庶几以情证理,怨恨之至,遂识事物之真”(同上)。这是很精彩的意见。人的认识与他整个意识体系密切相关,人的认识成果总要受其情感、意志的引导和制约,因此有“以情证理”之说;现实生活中,往往饱经磨难,吃尽苦头,情感世界创巨痛深,而后才有大彻大悟,因此有“怨极而识真”之说。 南齐王僧虔《条疏古来能书人名启》云:“杜陵陈遵,后汉人,不知其官,善篆隶,每书一座皆惊,时人谓为陈惊座。”《管锥编·全齐文》卷指摘其误,“僧虔以前汉为后汉,以‘善书’之椽吏陈遵与旬侯陈遵混为一人,以闻其到门‘坐中莫不震动’混为‘每书一座皆惊’。”比起北朝误读《史记》《汉书》的“才学重臣”和“俊士”,“南朝名士达官如僧虔之荒陋悠谬,正复有过而无不及”(1337页)。根源何在?王僧虔《诫子书》承认“由吾不学,无以为训……吾今悔无所及,欲以前车诫尔后乘也”,确属自知之明。但这些达官重臣,占居高位而脱离现实,生活安逸而心识浅薄,不知稼穑之苦,不谙军旅之劳,纵使埋首书斋,读得一些熟典,学到若干故实,恐怕也是隔靴搔痒,终究与真历史一间未达。唐代章怀太子李贤注《后汉书》,魏王李泰著《括地志》,都只能假手于门下宾客,走秦相吕不韦修《吕氏春秋》、汉淮南王刘安撰《淮南子》的老路,便是一个方便的注脚。 “因写忧而造艺”(《管锥编》617页), 是钱先生从古今中外无比丰富的写作实践中提撕出来的精言要谛。《诗可以怨》一文对它在诗歌创作评论中的表现作了酣畅的发挥。文中也说到“司马迁举了一系列‘发愤’的著作,有的说理,有的说事”,这记事之作,便是史书,司马迁《太史公自序》所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由不平之人,写不平之世,身外的艰难时世、纷纭史事,与心中的幽愤积郁、情感挫折相应和,鼓啸而出,捭阖纵横,生生不已,代代相传,于是有回肠荡气之史笔,于是有源远流长之史学。以此稍窥钱先生之史怀,不敢自信有契一二。他心予揣,郢书燕说,愿俟君子明教。 注释: 〔1〕本文所引《谈艺录》为中华书局1984年版,以下不再说明。 〔2〕本文所引《管锥编》为中华书局1979年版,以下不再说明。 〔3〕见石氏该书上编第一章,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 〔4〕《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见《钱锺书研究》第2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 〔5〕见《大公报》1933年3月16日《世界思潮》(第29期)。 〔6〕见《人民日报》1988年3月24日,文题为《模糊的铜镜》。 〔7〕B·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页。本句钱氏译为“在真正意义上, 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文义似更醒豁。 〔8〕《谈艺录》611页译为“读者与作者眼界溶化”。 〔9〕见《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303页。 〔10〕见《宋诗选注·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4页。 〔11〕B·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商务,1982年,第2页。 〔12〕钱锺书:《干校六记》小引,同名书第1页,三联书店, 1981年。 〔13〕钱锺书:《模糊的铜镜》,《人民日报》1988年3月24日。 〔14〕见《谈艺录》第510页。《钱锺书研究》第一辑第20 页载钱先生补正之文,又增《齐民要术》等四例。 〔15〕亚里士多德:《诗》及当页译注〔1〕,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9页。 〔16〕见《宋诗选注·序》第4页。当然,“史书”所言, 实有三个阶次,最高一级,也可“通观”“理、道”,参看《管锥编》162页。 〔17〕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12页。 〔18〕见《朱子语类》卷139。 赵翼《题元遗山集》“国家不幸诗家幸”一句,亦脍炙人口。 〔19〕见梁启雄《韩子浅解·前言》,中华书局,1982年,第8页。 〔20〕以上参见《管锥编增订》,中华书局,1982年,第50-55页。 〔21〕司马迁:《报任安书》,载《汉书·司马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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