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这一结论虽说是面面俱到,但重点是明确的,这就是全体民众的诸般弱点、劣点乃是中国积弱“总因之重大者”。虽然,他也说,“造成今日之国民者”是“昔日之政术”与政府,但他更强调的是“官吏由民间而生,犹果实从根干而出。树之甘者其果恒甘,树之苦者其果恒苦。使我国民而为良国民也,则任其中签掣一人为官吏,其数必赢于良;我国民而为劣国民也,则任于其中慎择一人为官吏,其数必倚于劣。”[⑨]在“政府造人民”与“人民造政府”之间,他强调的是后者。所以他又说:“国之亡也,非当局诸人遂能亡之也,国民亡之而已。”[⑩] 《新民说》正是接着《溯源论》写下来的。既然中国人身上的种种弱点、缺点是导致中国衰微的总因,因此,中国欲图振兴,就必须首先从改造国民性、提高全民素质,亦即“新民”入手。“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舍此一事,别无善图。”[(11)]可以这样说,《溯源论》乃是序论,而《新民说》则是本论。《溯源论》是梁氏对积弱中国病源的诊断书,而《新民说》则是他依据这一诊断开出的药方。从《溯源论》到《新民说》,方才构成梁氏完整的“新民”学说。 3 《新民说》虽是梁启超的名著,但在理论上并非独创,它所依据的乃是严复所介绍的英国近代哲学家、社会学家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论。 所谓社会有机体论,简言之即是以生物学来解释社会,将社会简单视同生物机体。依据斯宾塞的理论,严复认为:“一群一国之成之立也,其间体用功能,实无异于生物之一体。”[(12)]既然生物机体的性质取决于细胞的性质,那么,社会群体的面目则是由社会成员的面目所决定的。严复强调,凡“天下之物”,其“聚之形法性情”,“未有不本单之形法性情”者[(13)]。就是说,整体、群体的性质、特征,是由分子、个体的性质、特征所决定的。就一国而言,其“贫富强弱治乱”,完全取决于该国民众德、智、体三方面的基本素质。“三者诚盛,则富强之效不为而成;三者诚衰,则虽以命世之才刻意治标,终亦隳废。”[(14)]西方所以富强,是因为其民德智体三者皆优,中国所以贫弱,则是因为民众德智体三者皆劣。中国欲求在激列的生存竞争中图存振兴,就应立即着手“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这才是治本之策,舍此而图它,只是治标而已,终将无成。 康有为固然是梁启超的启蒙老师,但严复对梁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当梁走出广州的万木草堂,活跃于沪、京、湘之时,与严复有密切联系。他对严复的学识极为赞佩,在一些基本理论问题上,他受严复的影响更大,依据社会有机体论(特别是严的个人见解),梁启超在《新民说》中突出强调了群与一、整体与个体,即“拓都”(Aggregate)与“么匿”(unit)的关系,把后者对前者的决定作用更加绝对化。他引严译《群学肄言》的话说:“凡群者皆一之积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为之,么匿之所本无者,不能从拓都而成有;么匿之所同具者,不能以拓都而忽亡。”[(15)] 由此,他引出了国家、政府与人民的关系:“政府何自成?官吏何自出?斯岂非来自民间耶!……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聚群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以若是之民,得若是之政府官吏,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又奚尤?”[(16)]他认为,由于国由民积,故国之面目完全取决于民。清朝政府恶劣,是由于中国人“愚陋、怯弱、涣散、混浊”,素质低下。欲建好政府,当先造好国民,提高全民的基本素质。他的结论是:“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非尔者,则虽今日变一法、明日易一人,东涂西抹,学步效颦,吾未见其能济也。”[(17)]一旦人人成为新民,即可由个体的自强而达到中华民族群体的强盛,中国的变革也就完成。总之,提高全民的素质,实现人的现代化,造就一代新人,乃是改造、振兴中国的根本途径。这是《新民说》的基本结论。 4 梁启超的新民,既有道德要求又有政治要求。从道德上说,是要造就一代具有新的道德观念、精神风貌和理想人格的新人。他认为,在人民德智体三项基本素质中,德最重要。民德之高下,“乃国之存亡所由系也”;而且,在三者中“智之与力之成就甚易,惟德最难。”[(18)]因此,他将新民德置于新民的中心地位,将道德建设视为人的现代化的中心环节。 梁启超认为,新民德的首要任务是翦除中国人“劣下之根性”。为此,他在《溯源论》、《新民说》和其它论著中,对中国人德性方面的劣点一一作了揭示。他认为,这些劣点的突出表现是爱国心薄弱,而其根源则是长期、普遍存在于中国人中的奴隶性。他指出,奴隶性使人无政治热情,无责任、义务感,对国家民族、社会群体的公共事务一概冷漠,造成一种可怕的消极性。它又使人自轻自贱,丧失独立自主精神,造成严重的依附性。同时,它还使人养成谄媚、巧伪、骄下诸恶德。有见于奴隶性乃是当时道德建设的严重障碍,梁对它作了全面而严厉的清算。把旧道德的本质和恶果归结为奴性,这是深刻的。所以,梁虽在文字上很少触及三纲,但实际上准确抓住了三纲的本质、要害。 清算旧道德是为了建立新道德。梁启超认为,新的道德应当有助于人们正确处理好群己、公私、人我关系,有利于中华民族群体的巩固、振兴。因此,他将“利群”视为新道德的根本精神。在《新民说》等著作中,他对这些关系作了深入阐述。他认为,利己乃是人的天性。但是他又指出,人乃是社会动物,任何人都不能离开社会群体而孤立生存,个人利益总是同群体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论,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19)]因此,人们又应爱群、为公、利他,提倡“合群之德”。当个人利益与群体利益发生冲突时,应“不惜牺牲其私益之一部分,以拥护公益。”[(20)]这种利群观念的核心是爱国主义,而其下手处则是培养、提倡当时中国人所缺乏的公德。不过,梁又是站在利己主义的立场来说明、处理群已、公私、人我关系的。他曾一再解释,人们所以要利群,是因为“非利群则不能利己”[(21)];所以要爱他,是因为“苟不爱他,则我之利遂不可得”[(22)];所以要为公,是因为“公益不进”我之私利必受损;利己乃是出发点和最终归宿。 显然,梁启超所提倡的乃是当时西方盛行的合理利己主义(他称之为“知有爱他之利己”)。需要说明的是,梁提倡这种合理利己主义,始终含有从个人长远、根本利益出发来激发利群精神的意图,因此,利群乃是《新民说》的宣传重点。在《新民说》中,梁反复强调了个人对群体、社会、国家不容推诿的责任,人人都应关注国家命运、社会公益。并尖锐批判了种种极端的个人主义,严厉谴责了长期存在于中国人中的“自了”主义、“独善其身主义”,以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与闻公事以为高”等思想。这些对培养人们的群体意识,树立人们的社会责任感,激发人们的爱国主义精神,都曾产生了重要的积极影响。 为了造成新民,培育一代新人,《新民说》还曾以极富感情色彩的文字,对新时代、新世纪所需要的理想人格和新的人生观作了比较全面的阐述。他曾一再提倡自由、自尊、自信、自治、自立、进取、冒险、坚毅、尚武等精神。这些曾给青年知识分子以巨大的感染、激励,产生了持续甚久的影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