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从一个角度看《诗经》成书问题 如果以上的分析可以说明《诗·大雅·荡》篇的思想主旨及何以被斥为“小人”的话,那么,在此基础上,还有两个问题有待讨论:一是既然《荡》篇为“小人”之诗,那么它为什么还会保存在《诗》中呢?孔子为何不将其删除呢?二是这个简文对于我们认识《诗》的成书问题有无启发呢?如果有的话,应当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先来讨论第一个问题。 《诗经》诸篇多出自卿大夫之手,所以《国语·周语》有“公卿至于列士献诗”之说,《晋语》六亦有“在列者献诗”之说。即便有“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35),但所采集的诸地民歌并不会直接入《诗》,也需由卿大夫之手润色整理而成诗。最初的《诗》的诗歌在当时都是各种礼仪场合演唱的歌辞,是与音乐配合为一体的。卿大夫自己所创作的诗歌当然也在其中,表现卿大夫个人情绪的诗作自然会保存在诗中。周王朝厉、幽之时和两周之际出现了不少通过谴责“天”表现对于王权不满和卿大夫无所适从情绪的诗作,如《节南山》、《雨无正》等。《荡》篇很可能出现于此时并保存在孔子之前的《诗》中。 既然孔子尊王、尊天命,那么,孔子在为弟子编选《诗》作为教本的时候,何以不将这些诗篇排除,而仍然列在《诗》中呢?这个原因,可以从两个方面考虑。 一方面,孔子要保存《诗》的历史面貌。这些诗虽然不合乎孔子的思想观念和伦理道德标准,但它毕竟是那个时代情绪的反映,既然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36),那么,这些诗就是过去时代的“怨”的样板,孔子让弟子了解历史(诗的历史与时代的历史),从这个角度看,这类诗自然有其保存的价值。从这里,我们也可以体悟到孔子编选《诗》时实有“存真”的理念在焉。孔子曾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37),关于这其间的含义,朱熹说:“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发,求其直指全体,则未有若此之明且尽者。故夫子言《诗》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尽盖其义,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38) 所谓“思无邪”,并非每篇诗必皆合乎圣道,而是指诗人直抒胸臆,可以使其“性情千古如照”(39)。或许正是从这个十分客观的角度,孔子在编选《诗》的时候,依然将不合己意的《荡》之类的篇章收入而予以保存。 另一方面,从培养弟子的辨别能力看,这类诗是可以作为反面教材使用的。这种情况犹清儒魏源所谓“存以示戒”之意(40)。《诗》中可以保存各种思想的诗作,这是孔子存历史之真的卓见。但孔子并不是主张放任自流,而是强调要“思无邪”,读诗者不要有邪念,而应当有正确的观点对诗进行分析。简文批评《荡》篇为“小人”,就是一种引导,就是让弟子认识不畏天命的“小人”的本质。孔颖达《毛诗正义·序》谓:“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辟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荡》之类的诗,正可以起到使读之者“塞违从正”的作用。 由这两点考虑,《荡》之类的篇章被编入《诗》应当是不难理解的。这对于我们认识《诗》的成书应当有一定意义。 现在我们来讨论前面提到的第二个问题。《诗》的汇集和编定流传,应当是西周春秋时代的事情。宋儒王柏论《诗》之成书,曾有“《诗》凡三变”之语。他说: 《诗》凡三变矣。《正风》、《正雅》,周公时之诗也。周公之后,《雅》、《颂》庞杂,一变也。夫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再变也。秦火之后,诸儒各出所记者,三变也。夫子生于鲁襄公二十有二年。吴季札观乐于襄之二十有九年,夫子方八岁。《雅》、《颂》正当庞杂之时。(41) 其所谓的“三变”,大致是对的。但谓周公之后“《雅》、《颂》庞杂”,则未必全是。《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所载季札评论《大雅》谓:“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是可见季札时的《大雅》音乐以“直体”为特征。所谓“直体”,意即音乐正直而豪迈,犹后世的“进行曲”。季札所见的《大雅》与周公时诗应当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上博简《诗论》“《肠(荡)肠(荡)》,小人”的评语表明,孔子时《荡》篇只是对于“小人”的抨击之诗,此篇里面还没有歌颂文王之德的内容(反之,如果有歌颂文王之德的内容在,孔子也就不会有“小人”的斥责之评语在焉)。马承源曾指出,《荡》和《民劳》、《板》等七篇之入《大雅》系“汉儒整理时所混杂”,如今,我们可以补充其说,谓《荡》篇后七章的文王咨责殷商之辞亦当作如是观(42)。简文表明,孔子之时,那种所谓的“庞杂”局面尚未出现。关于《诗》的成书,我们可以推测,周公以后、孔子之前,《诗》为采风之官收集整理而存于周王朝以及各诸侯国官府,孔子时选出一些诗篇作为教本,是为《诗》的初次编选整理成册。孔子之后,各派儒者所记,基本保持一致。秦火之后,汉儒所记者,与孔子所编定的《诗》的面貌已经有了距离,不仅有遗失和错简,而且字句的错讹之处也不少。汉儒进行整理而使《诗》得以流传,是为一大贡献,但错讹之处亦随之流传下来。今日释《诗》,不可不注意到这个情况。上博简《诗论》为战国中期的文字记载,未及秦火,对于了解先秦时期的《诗》的情况非常重要,其与今传本的文字异同处,更值得重视。《诗论》第25号简的“《肠(荡)肠(荡)》,小人”,对于认识《诗》成书问题的意义,应当首先就在于此。 注释: ①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第15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②许全胜:《〈孔子诗论〉零拾》,见《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第365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③李学勤:《〈诗论〉与〈诗〉》,见《清华简帛研究》第二辑,第30页,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2002。 ④李零:《上博楚简校读记》,载《中华文史论丛》,2001(4)。 ⑤廖名春:《上海博物馆藏诗论简校释》,载《中国哲学史》,2002(1)。 ⑥黄怀信:《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诗论〉释义》,第103-104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⑦刘信芳:《孔子诗论述学》,第237页,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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