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一号汉墓出土一批古代兵书,其中不但有《孙子兵法》,还另有《孙膑兵法》和不少有关兵事的残简,包括《孙子》十三篇以外的《吴问》。这次大量竹简的发现粉碎了起自南宋叶适,中经有清姚际恒、姚鼐、全祖望,下迄本世纪钱穆、齐思和诸家对《孙子兵法》的负面看法--现存的《孙子》十三篇决非成于春秋末年孙武之手;钱穆甚至否定孙武其人的存在。虽然70年代孙子其人其书已得到初步的肯定,80年代初已有对中外古今《孙子》研究的综合摘要(注:临沂竹简兵书研究对本文最有用的是:吴树平《从临沂汉墓竹简〈吴问〉看孙武的法家思想》,《文物》1975年第4期; 詹立波《略谈临沂汉墓竹简〈孙子兵法〉》,《文物》1974年第12期;常弘《读临沂汉简中〈孙武传〉》,《文物》1975年第4期; 对《孙子》研究最系统的摘要和评估是郑良树《论〈孙子〉的作成时代》一文,载《竹简帛书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版。 ),但现存《孙子》十三篇的当时性(contemporaneity),也就是它的春秋属性, 尚未引起国际上足够的注意和研讨。此外,目前学人对《孙子》十三篇外的《吴问》篇怀疑仍深。因此,本文除就《孙子》中君臣对话、书中涉及的若干有关制度、兵数、将的职权功能、阴阳、“五行相克”、“黄帝伐四帝”等至今辩论不休的专题个别检讨外,特别用力于《左传》中多方面但以晋国为核心的史实轶事的排比与消化,以期从此项繁琐的工作中探求出《吴问》成篇的年份。 笔者相信,深入研究《吴问》大有裨于确定《孙子》成书的年代或年份;《孙子》成书年代或年份的确定,势将引起我国学术、思想,甚至书籍、目录学史上重定坐标的工作。 一、《孙子》成书年代的初步探讨 孙武系出齐国贵族,因齐内乱而流亡至吴。其生卒年月已不可考,能肯定无疑的是屡经伍员(子胥)推荐,吴王阖庐在即位后的第三年(前512年)终于接见了他。如果当时孙武正值壮年, 他的生年应仅仅略晚于孔子(前551-前479年)。最早为《孙子》作序又为全书注释的是曹操。曹操《孙子序》言:“吾观兵书战策多矣,孙武所著深矣。”这真可谓是英雄识英雄。魏武以降,历代诠释《孙子兵法》者颇不乏人,而对此书文辞及编著年代观察之犀利,当首推清代朴学鼎盛期间的孙星衍(1753-1818年)。孙对《尚书》有深湛的研究,对古文字往往有独到的体会。他对《孙子》的总印象是:“诸子之文,皆出没世之后,门人小子撰述成书。惟此(指《孙子兵法》)是其手定,且在《列》、《庄》、《孟》、《荀》之前,真古书也。”(注:《孙子略解·叙》,收在孙星衍辑《岱南阁丛书》,重印于《四部备要》本《孙子》。) 历代研究《孙子》诸作中,孙星衍对其同时同乡阳湖毕以珣之作最为膺服。毕氏《孙子叙录》:“按《史记》惟言以兵法见阖闾,不言十三篇作于何时。考魏武序云为吴王阖闾作兵法一十三篇,试之妇人,卒以为将,则是十三篇特作之以干阖闾者也。今考其首篇云:‘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言听从吾计则必胜,吾将留之;不听吾计则必败,吾将去之。是其干之之事也。”(注:《四部备要》重印本《孙子》。)当代无偏见的学人,读了《孙子》开头《计篇》中坦切激昂表示决定去留的原则和骨气,定会同意曹操和毕以珣的看法--十三篇是引致阖庐召见前必须一显的身手。 细考《孙子》一书之前,有必要先对吴王阖庐的性格、为人,机智和雄心略加分析。未即位前他是公子光,吴王夷昧(前543-前527年在位)之子,但夷昧未立他为嗣,王位为夷昧庶兄僚(前526-前515年在位)所夺,所以终于导致11年后一幕至今演唱不辍的历史名剧“专诸刺王僚”(注:《史记·吴太伯世家》中吴王世系偶或有误;本文采取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483页的考证。 本文以下引用此书一律简称《左传》。)。伍子胥因父兄之难, 于前522年自楚奔吴。当时吴楚已是敌国,公子光立即洞悉伍子胥的用心,力劝吴王僚不要兴师伐楚被伍所利用。三年后,公子光分析楚及其盟邦意志不一,判断吴如兴兵,必能以少胜多。果不出所料,此役大败楚军(注:以上详《左传》昭公二十年及二十三年。)。阖庐弑僚即位之后,楚国想利用逃亡至楚的吴国两公子进军“害吴”。楚平王庶出的最长最贤的公子子西警告当政:“吴光新得国,而亲其民,视民如子,辛苦共之,将用之也。……光又甚文”(注:《左传》昭公三十年、哀公元年。)。甚至阖庐与越国作战中中箭而亡(前496年)之后二年, 子西对他一生的特点还作了以下的回忆:“昔阖庐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在国,天有灾疠,亲巡孤寡而共其乏困。在军,熟食者分而后敢食。……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是以民不罢劳,死而不旷。”(注:《左传》昭公三十年、哀公元年。)阖庐一生事迹和仇邦智者的长期观察,都反映出阖庐是具有超常机智、毅力、远虑、野心和很高文化水平的不世出的枭雄。当世和后代都公认他是春秋两个半世纪中第四位霸主决不是偶然的。只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事先进呈一套系统周密富原创性的政治、经济、备战、作战的策略理论即能被他召见,并能使他信服,是不可思议的事。曹、毕所断,堪称卓识。 《孙子·九地篇》中保留下最明显的君臣对话证据。孙武在此篇中先重述主将如果平日爱护士卒,令发之日,士卒泪下沾襟,以身许国,任凭主将调遣,行动可以灵活到像越国常山名叫“率然”的蛇,“击其首,则尾至(以护首),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原文紧接:“‘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注:本文所有征引《孙子》诸项均根据《四部备要》本。)阖庐、孙武当面问答之状活跃纸上。应该指出的是:十三篇虽应是召见前业经进呈阖庐之作,但如“敢问”之类的语句显系君臣临时随兴的问答。所以我们不能排除十三篇进呈之后偶或会有增添的词句。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有孙武“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这段记事与临沂汉简中的《孙武传》大都相符(注:详见常弘《读临沂汉简中〈孙武传〉》。)。《吴越春秋·阖庐内传》所载吴王“召孙子问以兵法,每陈一篇,王不知口之称善”(注:《吴越春秋逐字引得》,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11页。),亦应有事实根据。 以上简要的讨论虽然已说明《孙子》成书于吴王阖庐召见前夕,但由于本世纪海内外汉学界过分疑古之风未泯,我们仍须广事稽核相关史料,不避繁琐,将古今对《孙子》的大小质难加以澄清。只有如此,《孙子》成书的年代,甚至年份,才可望得出正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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