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关于研究依据的资料,陈讲到过利用实物即非文字之史料以资考证:“今唐蕃两地载籍互相差异,非得书册以外之实物以资考证,则无以判别二者之是非,兼解释其差异之所由来也。”(注:《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史语所集刊》2本1分册,引自《金明馆丛稿二编》,98页。)“敦煌画本,尚在人间,云岗石刻,犹存代北,当时文化艺术藉以想像推知,故应视为非文字之史料,而与此演义残卷,可以互相印证发明者也。”(注:《敦煌本维摩诘经文殊师利问疾品演义跋》,《史语所集刊》2本1分。引自同上书186页。)反过来也讲过治金石学必深研经史:“非通经无以释金文,非治史无以证石刻。群经诸史,乃古史资料多数之所汇集,金文石刻则其少数脱离之片段,未有不了解多数汇集之资料,而能考释少数脱离之片段不误者。”(注:《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读稿序》,引自《金明馆丛稿二编》,230页。)在具体研究中,他对碑志简牍、敦煌遗书非常用心,但殊少用其他文物资料来证史,他总结的王国维三条治学方法,其一“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引自《金明馆丛稿二编》,219页。),未多见体现于自己的学术研究中。 其六,个别具体论断是否确当,似有可讨论的余地。 如为唐文宗深恶的朋党,确实在唐后期存在并为害不浅,其《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受《资治通鉴》影响,误释为牛李党争,并视为山东士族与科举出身的新兴阶级之争。司马光的论述失实、失当之处,范祖禹的《唐鉴》、胡三省的注和王夫之的《读通鉴论》早有批评。岑仲勉的《隋唐史》等许多论著也努力澄清了所谓牛李党争起于元和之世对策案之误(注:参何灿浩《元和对策案试探》,《南开大学学报》1984年3期;唐长孺《〈旧唐书〉中关于元和三年对策案的矛盾记载》,《唐史学会论文集》,三秦出版社,1986年。),力辨李德裕无党(注:参乌廷玉《唐朝杰出的政治家李德裕》,《唐史研究会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田廷柱《李德裕》,《唐史论丛》5辑,三秦出版社,1990年;王炎平:《牛李党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认为李德裕不是否定科举本身,而是厌恶进士浮薄的流弊(注:参胡如雷《唐代牛李党争研究》,《历史研究》1979年6期;周建国《关于唐代牛李党争的几个问题--兼与胡如雷同志商榷》,《复旦学报》1983年6期;王炎平《辨牛李之争与士庶斗争之关系》,《四川大学学报》1987年2期;李浩《从士族郡望看牛李党争的分野》,《历史研究》1999年4期。);两党的重要差别在地域之分,李党多系山东士族,而被视为新兴词科代表的牛党应是关陇士族的代表(注:参傅锡壬《牛李党争与唐代文学》,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84年;渡边孝《中唐“门阀”官僚的动向》,载《柳田节子先生古稀纪念--中国传统社会与家族》,汲古书院,1993年;李浩同上文。);或者除了某些政见分歧外,基本上是派性之争。牛李党争是学者们对陈寅恪的学术见解商榷最多的问题。诚是“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引自《金明馆丛稿二编》,218页。)。 又如李唐氏族问题,陈先生曾在1931、1933年和1935年写了三篇文章与朱希祖、金井之忠氏反复讨论辩难,尔后又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全面论述,说:“隋唐两朝继承宇文氏之遗业,仍旧施行‘关中本位政策’,其统治阶级自不改其歧视山东人之观念。故隋唐皇室亦依旧自称弘农杨震、陇西李暠之嫡裔,伪冒相传,迄于今日,治史者竟无一不为其所欺,诚可叹也。”(16页)结论十分重要,令人信服。惟其坚持李唐出自赵郡李氏,判断称家于武川是附会伪托这两点,难得通解。 其意见是:“据可信之材料,依常识之判断,李唐先世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注:《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史语所集刊》3本4分册,引自同上书,299页。)。“前篇李买得既已战死,何能复镇武川,又家于其地?今知李氏父子皆葬广阿,实无家于武川之事,然则李唐之自称来自武川者,或是覩贺拔岳宇文泰皆家世武川,因亦诡托于关西霸主乡邑之旧耶?以李唐世系改易伪托之多端,则此来自武川一事非史实,亦不足为异矣。”(注:《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史语所集刊》3本4分册,引自同上书,301页。)所论似有几点可以商榷。认定李唐为赵郡李的依据,主要是《唐光业寺碑》,碑文为开元十三年宣义郎前行象城县尉杨晋所撰。县尉是从九品下的最低级品官,他的撰文中“维王桑梓”一句,是否能作为“其家世居住之地,绝无疑义”(注:《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史语所集刊》3本4分册,引自同上书,297页。)的证据,似尚不宜遽断。这建初、启运二陵,虽是李唐开国时设定,起先偶有祭祀,以后李唐皇室诸帝并不怎么把此二陵当一回事,唐玄宗时也只有杨晋这样小到不能再小的官员来一下;且建初陵的主人李熙,即李渊的高祖,李世民的五世祖,是死在武川,“终于位”上的(注:《册府元龟》卷1《帝王部·帝系门》,中华书局影印本,1960年,13页。),并不死在昭庆。推测应是在六镇起兵失败后,李虎也被安置往冀、定、瀛州时,将父、祖迁葬附近的赵州昭庆,或仅是设衣冠冢以祭祀,因此二陵所在之地,并不能肯定便是世居的桑梓之地。此其一。 接着的问题是陈寅恪也有疑问的:“李唐岂真出于赵郡李氏耶?若果为赵郡李氏,是亦华夏名家也,又何必自称出于陇西耶?”(注:《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金明馆丛稿二编》,297页。)其回答,一是:李唐先世并非赵郡李氏大户,而是“破落户”或“假冒牌”;二是:“盖贺拔岳宇文泰初入关之时,其徒党姓望犹系山东旧郡之名,迨其后东西分立之局既成,内外轻重之见转甚,遂使昔日之远附山东旧望者,皆一变而改称关右名家矣。此李唐所以先称赵郡,后改陇西之故也。”(注:《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金明馆丛稿二编》,300-301页。)这两点固不失为一种解释,然而却无法解释唐太宗为何一贯敌视山东士人,为何“太宗尝言及山东、关中人,意有同异”(注:《旧唐书·张行成传》,中华书局标点本,1975年,2703页。)?为何要敕撰“专为摧抑中原甲姓之工具”的《氏族志》?为何要讲“我与山东崔、卢、李、郑,旧既无嫌”(注:《旧唐书·高士廉传》,中华书局标点本,1975年,2443页。)这样很生分的话?而且用定为“禁婚家”的办法,惩治包括晋赵郡李楷在内的最高门七姓十家。如果李唐果真出自赵郡李氏,唐太宗敌视山东人的情绪和下诏限制打击“禁婚家”,岂非和自己过不去。这是李唐出自赵郡说不可解之重点。此其二。 上述两点得不到完满解释,李唐出自赵郡说恐卒难成立。 李唐只能出自武川,更早的情况说不清楚,李初古拔与李唐即或有渊源关系,但至少从李渊高祖李熙就职武川开始,“遂家焉”。《册府元龟·帝王部·帝系门》和两唐书《高祖本纪》等正史上明确记载的这李唐先世出自武川的定论,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是不能推翻的。李虎在西魏时能踞八柱国之高位,为子孙占据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中最高门的显赫位置,奠下日后争夺帝位的资本,和他来自武川,在关陇集团中有身价最尊贵的武川系军人背景有关。与李渊境况十分相像的杨坚,也是仗其父亲杨忠有十二大将军之一的身份才发迹的。杨隋先世家于武川,史有明文。《周书·杨忠传》并有北周武帝保定三年(563年)杨忠由北道攻北齐晋阳时,“出武川,过故宅,祭先人,飨将士”的记载。清清楚楚,居家和祖茔都在武川。李唐先世在武川的境况与杨隋相似,是很自然的。愚以为,关于“李氏武川镇人”,即“李唐先世疑出边荒杂类,必非华夏世家”一事,陈先生三论的第一篇《李唐氏族之推测》一文中本来是那样清楚地说对了的,可参见《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87、291页之原文。但在尔后的后记和论李唐氏族的后两篇论文中,或许是失之深刻,反而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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