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与20世纪前期的新史学
近年来,史学流派与思潮的研究已经成为近现代史学史研究中的一个热点,有关的论 文甚多,且多有新意和深度。侯云灏先生的《20世纪前期中国史学流派略论》一文[1] ,对20世纪前期中国史学流派,归纳胪列,一一概述其特征和演进轨迹,颇见功力,唯 将吕思勉的史学归入古史辩派,似可商榷。 史学流派的划分和归类,既取决于历史学和历史学家本身的状况,也取决于研究者的 划分尺度和标准。如果以19、20世纪之交为界,将前后的史学状况作一比较,那么,侯 文所列出的大部分史学流派,都可以归入20世纪前期的新史学。吕思勉的史学自然也属 于新史学的范畴,这或许更便于讨论吕思勉史学的特色以及他对新史学所作的贡献。 我国史学起源甚早,历史悠长,但真正具有“范型”意义上的史学革新,要到20世纪 初才发生。新史学的开山者是梁启超,他发表于1902年的《新史学》可视为新史学的宣 言书,经过其后数十年的发展,形成了一种与传统史学不同的史学新“范型”。对于20 世纪前期的新史学的特征,史学史界有各种不同的概括,笔者认为,新史学主要在四个 方面体现出它与传统史学不同的特征:(1)历史考据学上的新方法和新趋向;(2)从侧重 于史籍训诂、校勘到史实的考证,再进而贯串、会通地说史;(3)建立通史著述的新模 式;(4)社会科学理论在历史学中的运用。身处这一时代的历史学家,或多或少地会在 他们的史学著述中反映和体现出上述特征,在这些方面做出成绩或贡献,从而为我们评 说包括吕思勉在内的史学家们在20世纪史学史上的地位提供了切实可靠的依据。 一 史学研究的基础工作是对史料和史实的考证,通常称之为历史考据学。从学术传承上 看,传统史学在这一方面积累了大量的有价值的成果,为新考据学的产生和发展提供基 础。新考据学的成绩(也可视为特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用新观念、新方法系统 整理古史材料;二是扩大史料利用的范围,如地下考古材料来证史、诗文证史等,并由 此而形成了考据学上的一系列新方法。吕思勉在这方面的成绩,主要体现在第一个方面 。 我国先秦古籍,大多口耳相传,至汉代始著于竹帛。其间辗转流传,难免有后人的羼 入。历代学者、特别是清代学者对先秦古籍作了大量的整理,但都限于校勘、辑佚及训 诂,而对后人羼入的问题一直没有系统的解决。“拣剔”这些羼入的东西,全盘整理古 史材料,是为新考据学的任务。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可以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辩学派为代 表。说吕思勉不是“古史辩派”,这是因为他的古史观与“古史辩派”不尽相同。在《 古史辨》第七册的序言里,吕思勉提出了古史真相“逐渐地剥落”的观点,认为研究我 国上古史,除了要注意“层累造成”的一面,还要注意历史真相“逐渐剥落”的一面, 应采取“层累地造成”与“逐渐地剥落”相结合的观点[2]。在古史“层累地造成”的 过程中,历史真相则是“逐渐地剥落”,不过,“古史之传于后者”仍有其真相的幸存 者,那就是古史材料中的“极简略之词”和“单辞片语”。凡单辞片语未经扩大者,其 说皆可信,然其详则不传。比如,尧舜禅让之说,“予昔极疑之”,尤其是“谓尧舜禹 之禅让,皆雍容揖让,一出于公天下之心,”更不可信。“古代史事,其详本不可得闻 。诸子百家,各以意说。儒家称美之,以明天下为公之义;法家诋斥之,以彰奸劫弑臣 之危,用意不同,失真则一。”“然儒家之说,虽非史事之真,而禅继之义,则有可得 而言者。”“今之论者,举凡古人之说一切疑为有意造作,则非予之所敢知矣”。所以 ,我们不能因为古史材料有后人的羼入而一笔抹杀它的价值。(注:钱穆《国史大纲》 第一篇第一章《中原文化之发祥》中,也有同样的观点。) 在研究方法上,吕思勉主张疑古、考古和释古三者并举而不可偏废。他说:今人与古 人所见自不能同,所见异,于古说安能无疑。而古书之训诂名物,又与后世不同,今人 之所欲知者,或非古人之所知;或则古人以为不必知;又或为其时人人之所知,而无待 于言;而其所言者又多不传;幸而传矣,又或不免于伪误。如是求知古事者,安能废考 释之功,然于今日之理,异于古人者茫无所知,则读古书,安能疑,即有所疑,亦必不 得其当,而其所考所释,亦必无以异于昔之人,又安用是喋喋为哉?故疑古考古释古三 者必不容偏废。然人之情不能无所偏嗜,而其才亦各有所长。于三者之中,择其一而肆 力焉可也。而其不可于余二者绝无所知,而尤不可以互相诋排,此理亦灼然,而世之人 多蹈其失……[3](pp.264-266) 吕思勉的古史观虽与古史辩派的看法不尽相同,但两者并不对立。或者说两者是异曲 同工,相得益彰,互相补充。如果说疑古派的研究侧重于“破坏”,那么,吕思勉的研 究则侧重于“重建”。其实,“破坏”、“重建”均为学术分工上的需要,就个人而言 ,可凭其才性“择其一而肆力焉”;就学科建设而言,“疑古、考古、释古三者必不容 偏废”,而且彼此不应“互相诋排”。所以,吕思勉主张古史研究当持“不容偏废”、 不“互相诋排”的态度,遗憾的是,这一意见在当时并未能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和响应 。(注:当年如能逐步培养出一种良好的学术氛围,一种对学术“异己”的兼容并蓄, 则对刚刚开始的新史学的建设是极为需要的,遗憾的是这种良好的学术氛围到后来竟成 为一种奢望。) 用古书之外的材料,如考古发现、诗文、小说中的材料来证史,在传统史学中也有偶 尔的运用,只是未受到普遍重视,因为新材料的发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自19世 纪末起,甲骨金文、秦汉简牍、新材料层出不穷,于是,“两重证据法”、“以诗文入 史”等方法遂得以发扬光大,成为20世纪前期的学风时尚和潮流。论者或说,吕先生的 古史研究,主要以经、史典籍为依据,未能注意甲骨、考古材料,未能“使地下史料和 纸上史料密切结合”,是为不足之处,不必“为贤者讳”的。[4][5]不过,此也有其缘 由:一是因为当年作伪甚多,发掘之材料“陈列以供众览者少,报告率出一二人,亦又 未可专恃”[6],要利用这些新材料,非得有自己深入切实的研究,随便引用,或敷衍 承袭,这为吕思勉所不取。二是受治学条件的限制。在现代史学家中,论治学条件之艰 苦,吕思勉是较为突出的一个。珍稀罕见史料的找寻利用,需要有一定的条件,如物力 上支持、人事上的便利等,这都是吕思勉所不具备的。他一生研读过的书极多,但所用 的都是普通的古书典籍,从未经手过什么珍稀孤本和甲骨材料。其三,则是与吕思勉的 禀性有关。吕氏为人平实且特立独行,不赶时髦、不趋新潮(不必否认,当年在通史编 撰中使用些甲骨材料,是颇为新潮的事);惮于与人(尤其是名人)交往,这种性格气质 决定了他的治学风格上不会走“以新材料取胜”的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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