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思维特征而言,“通贯”和“周赡”往往难以两全齐美,一如绘画的大写意和工笔 画,得气势神韵,难免疏阔遗漏,反之也然,这实在也是通史著述难以完满的主要原因 。通史的周全博赡,不等于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纷繁复杂的史事如何选择,详略如何 安排,都颇有一番斟酌考量。吕思勉的处理方式是以社会史和制度史为两翼,另加民族 史一块,至近代以后,则再加中外交涉的内容。通过这样的安排,力求全方位地展现某 一时代的历史面貌。1939年,吕思勉在编撰《吕著中国通史》时,又尝试一种新的通史 体例。他认为:流行的各种通史著作,其对典章制度的叙述,往往缺乏系统,不够连贯 ,不能形成系统的历史知识。为了克服这种毛病,他将马端临《文献通考》中的“典章 经制”和“理乱兴亡”加以改造,分别用来叙述“静的历史”(社会文化制度)和“动的 历史”(政治史),《吕著中国通史》分上下两则,上册叙中国文化史,下册叙中国政治 史。(注:有关《吕著中国通史》的成书经过,可参见该书的前言、自序和绪论。)吕思 勉在40年代后写成的四部断代史,也都是沿用这个模式。 总之,吕思勉的两部通史著述,颇能体现梁启超新通史的理想,他所尝试的两种编撰 模式,在今日仍有借鉴和参考的价值。此外,在编撰体制上,如序言总论、行文注释( 用双行夹注,附记必要的考证、资料出处等)、参考书目(参考书、他人的研究成果)、 记年记地(纪年以民国纪元逆推,地名则标明其今地名)、甚至格式标点符号(凡引文成 文的,提行另另)等方面,吕思勉都作了一番新改革,力求整齐规范,以符合 现代史学的发展要求。所以顾先生称吕思勉的通史著述为通史写作开一个新的纪元,当 非过誉。 四 吕思勉是史学界公认的旧籍读得最多的一位学者,其实,他在新书的学习、研读上所 下的功夫,决不在旧籍之下。严耕望说他是国学基础深厚,而治史意趣却不保守。这实 在与他对新书的研读,对新学说、新理论的吸取、运用有关。 吕思勉认为,作为一个现代的史学家,决不能以熟读经、史、子、集为满足,他说: 今日言历史,尤易有科学的眼光,“史学之研究,即以得他科学之辅助而益精,如推古 代年月者,可借助于历学,考求古代人民之生活状况,可借助于经济学”[3](p.82)。 在1945年出版的《历史研究法》中,吕思勉再次强调“现代要想研究历史,其第一个条 件,就是对于各种科学,先得要有一个常识。治史学的人,往往以为社会科学是紧要的 ,自然科学则不甚重要,实亦不然。有许多道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是相通的。如演 变的观念,若不知道生物学,就不能知道得真确。又如治历史,要追溯到先史时代,则 史家对于地质学,岂能茫无所知?这是举两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所以治史学的人, 对于现代的科学,都不能不略知大概。否则用力虽深,也和一二百年前的人无以异了, 安足称为现代的学问家?”[14](p.35)他很敏感地认识到,现代史学的进步须得到各种 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帮助,需要引入它们的理论、方法和成果。其中,常为吕思勉所 论及的有进化论、唯物史观的经济学说、社会学、考古学、地理学、文学等。(注:曹 聚仁曾称钱穆是当年唯物史观运用得最好的学者之一,说中国学术界最懂唯物史观的, 只有张东荪、冯友兰,钱穆三人。(曹聚仁:《天一阁 人物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12月版,第255页)此说能否成立,自有不同看法,但曹氏的看法值得重视,至少说明 当年受唯物史观影响的并非只是一般我们熟悉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 吕思勉曾自言,他一生思想经历三大变化:童年时最信儒家学说,向往社会大同;17 岁后信服法家;20世纪30年代前后服膺马克思。所谓思想三大变,与其说是新旧思想的 更替,到不如理解为一种递进与包容更为贴切。终其一生,大同境界一直是吕思勉追求 的最终“悬鹄”,也是他服膺马克思的内在学理逻辑。他认为,现代史学的发展,必须 以社会科学、尤其是社会学为理论指导,“社会的方面很多,从事于观察的,便是各种 社会科学。前人的记载,只是一大堆材料。我们必须先知观察之法,然后对于其事,乃 觉有意义,所以各种社会科学,实在是史学的根基,而尤其是社会学。因为社会是整个 的,所以分为各种社会科学,不过因一人的能力有限,分从各方面观察,并非其事各不 相干,所以不可不有一个综合的观察。综合的观察,就是社会学了。”[15]他认为,“ 治史学第一要留意的,就是社会学了。历史是研究整个社会的变迁的,任何一种事件, 用别种眼光去解释,都只能得其一方面,惟社会学才可谓能揽其全。”[14](p.28,p.23 ) 理论的引入和借鉴,最忌生搬硬套,如果只是搬入其名词术语,而缺乏对理论精髓的 真切体会,是难以将理论与史事的“结合”做到水乳交融。吕思勉的著述没有大量概念 地使用外来的术语,如讲社会阶层分野,用的还是国人、野人、君子、贵族、平民、奴 婢、豪族、游侠、门阀士族等名词术语概念;叙述中国历史演进历程,使用的也是氏族 、部落、封邦建国等“老术语”。即使是运用一些社会学的理论概念来解释中国历史上 的具体史实,也无生硬牵强的感觉。如吕思勉在《先秦史》社会组织·昏制一节中,借 用英国社会学家的“半部族婚制”(即“两合氏族组织”的一种意译)理论来解释中国历 史上的昭穆之制。他说:古有两姓世为婚姻者,如春秋时之齐、鲁是也。古虽禁同姓婚 ,而姑舅之子,相为婚姻者反盛,亦此。社会学家言,又有所谓半部族婚者(moieries) ,如以甲乙二姓,各再分为两部,甲为一、二,乙为三、四,一之婚也必于三,生子属 第二部,其婚也必于四,生子属第一部,其婚也又必于三。如是,则祖孙为一家人,父 子非一家人矣。古昭穆之分似由此。这一种研究“无疑给后来的学者以探索方向上的有 意启迪”[6](p.269)。正如王家范师所说:“先生于著作中常透出一些精彩议论,知道 他实得益于对社会学、人类学等新知识的吸收,社会经济、社会组织、社会生活都进入 了他的中国通史,实为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先驱”。[13](p.378) 20世纪初掀起的新史学,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史学变革,大约到了三四十年代,新史学 的发展已经初具规模,初有规范。然而,在经历了其后的战争、动荡和社会变革之后, 等到尘埃落定,人们突然发现,曾经“风光”一时的新史学家们,连同他们那些煌煌巨 著,已经云消雾散,荡然无存。只是到了20世纪末,我们才得以去回顾、反思世纪之初 的那一场有始无终的史学变革,包括吕思勉在内的20世纪前期的诸多史学家的贡献及其 他们对当代史学的意义才逐渐显现出来,并日益受到我们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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