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一统”政治体制的投影 《史记》以本纪置于全书之首,以表、书、世家、列传与之配合,自此体一定,历代修史者遵行不改。这是中国史学史上极其重要的现象,其中的深刻原因是什么呢?这除了《史记》书写历史的极高成就以外,还有史学作为意识形态与社会结构的相互关系问题,也即《史记》作为文化成果在何种程度上符合社会政治现实需要的问题。 简要地说,一是,《史记》以十二“本纪”为主干,加上全书其他篇章的配合,记载了华夏民族自文明初始以来至当代的历程,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历史的前后相续、绵延不绝。尤其是,证明从远古至夏、商的长期孕育,周初实行“封土封邦”、周天子号令天下,到秦朝实现了兼并天下、统一各国,又到汉代实现了更大规模的统一,中华民族逐步走向全国大统一实有深远的根源和强大的内在动力,统一局面的形成和巩固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史记》令人信服地证明了统一是历史的必然,其创立的格局当然也被后代视为著史之“极则”。二是,《史记》以“本纪”为主干,其他诸体与之配合,恰恰成为封建政治体制以“天子”为中心、众臣辅弼、形成等级性结构的投影。天子独尊,口出即是“圣旨”,即是至高无上的法律,以此纲纪天下,从大臣、官吏以至庶民都必须顺从,这正是封建政治体制的特点。汉文帝二年(前178)十一月在其诏书中即说:“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朕一人,唯二三子执政犹吾股肱也。”(22)称“微眇之身”,是略表自谦,而所言天下之安危、政策的成败,系于一人,正道出封建时代政治的实质!司马迁揭示出创立《史记》五体结构的宗旨,在“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之后,即云:“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23)《史记》以本纪为中心的总体特征又是封建政治结构的形象化表达,是司马迁所处时代的投影。因此,有利于中华民族“大一统”局面巩固,并反映出封建等级性政治体制的特点,是《史记》“本纪”的又一重要史学功能。此项对于西汉以及历代皇朝,在一定意义上还具有政治层面的功能。 《五帝本纪》中记载,“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司马迁根据《五帝德》等儒家典籍和传说材料整理成这段历史,显然是根源于后世“天子号令天下”这种统一局面而形成的观念。司马迁又整理出,自传说中的颛顼、帝喾、尧、舜,至夏、商、周,这些古帝王都出于一个共同的祖先——黄帝。从社会史角度看,如此整齐的古帝先王系统无疑是后人排比加工而成的,但它恰恰反映出后人对统一的愿望。诚如郭沫若所说:“如五帝三王是一家,都是黄帝的子孙,那便完全是人为。那是在中国统一的前后(即嬴秦前后)为消除各种氏族的畛域起见而生出的大一统的要求。”(24) 秦皇朝由兴而亡,西汉皇朝从建立到出现盛世,是司马迁时代的近代史和当代史。《史记》本纪和其他相关各篇,都予以详载,其总的思想倾向为“过秦”和“宣汉”,这与西汉前期的时代精神正相合拍。而司马迁的卓越之处在于,他既深刻地揭露和总结秦朝因实行暴政而迅速灭亡的严重历史教训,同时又明确肯定秦统一全国的巨大功绩。而关于西汉建立和巩固的历史性进步,以《高祖本纪》以下5篇本纪,和相关的多篇表、世家、列传等,整理、记载了多方面的丰富史实,又提出许多中肯的论断。在其中,尤为强调汉高祖创建西汉皇朝,规模宏远,拨乱世而反之正,“故汉兴,承敝通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25)。汉文帝执行与民休息的政策,发展生产,减免田赋,本人节俭谦让,与匈奴实行和亲,又加强防备,“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26)。景帝时,采用晁错建议,成功地解决藩王尾大不掉、对抗朝廷的问题,为武帝时期的鼎盛局面进一步奠定基础。武帝时,兴建制度,多所设施,实现了更大规模的统一局面,中原与广大周边民族地区的联系大大加强,同时在文化上兴儒学,“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史记》以大量确凿的史实记载和热情讴歌的西汉上升和兴盛的局面,已成为中华民族广泛认同的史实和珍贵的历史记忆。《史记》百科全书式的宏伟结构,和“整齐百家杂语,厥协六经异传”的大规模整理文献、熔铸成史的功绩,本身更是西汉盛世的产物。 但是以往曾有过“谤书”之说,造成对《史记》记载的史实和史识的歪曲,对此应当严肃地予以澄清。《后汉书·蔡邕传》云:“(王)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有的论者即由“谤书”二字,联系到《史记》对武帝的一些批评,因而误认司马迁对武帝时期事事揭露讥贬。其实,王允的说法是对司马迁赞扬汉朝历史性进步的基本立场和“实录”精神的恶意曲解。王允是个擅权的大官僚,内心邪恶,他害怕其篡政行为被“讪议”,害怕有正直史官揭露他,所以他要对司马迁的“信史”态度歪曲诬枉,其所讲的“谤书”“佞臣”都应理解为反语。故王允的话勿宁是从反面证明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所具有的力量。诚然,司马迁对于武帝政治的阴暗面,如连年征伐造成人民困苦疲惫,财政空虚,奢侈浪费,耽于迷信,“与民争利”等,都据事直书予以批评,体现了他关心民众的进步思想。而同时,司马迁对武帝的雄才大略、建树功业又是明确赞扬的。如说“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27),“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28)。都是对武帝功业做高度评价。今本《孝武本纪》并非司马迁原文,历代学者均认为属后人割裂《封禅书》以充篇幅,(29)不能为据。 总起来说,司马迁著《史记》,在全书编纂的总体设计上,以“本纪”列在其他四种体裁之前,这一安排,突出地体现了其深邃的历史哲学和强烈的信史精神。十二本纪“包举大端”,提纲挈领记述政治、经济、军事、民族、文化各项大事,构成了全书的主干,其余篇章,或表,或书,或世家,或列传,都与本纪相配合,因而显示出华夏民族自文明初始至其当代历史演进的大趋势;又因有本纪作为总纲,其他篇章中的记载都围绕此展开,紧密联系,因而使这部内容丰富复杂、上下贯通漫长年代的巨著,成为互相联系的有机整体。再者,本纪所载,既重在凸显政治设施的得失,彰明其盛衰兴坏之理,且又以艺术性手法,刻画处于历史变局中心的君主独特的性格、襟怀,所写的西楚霸王、汉高祖,更是栩栩如生,使后代读者产生无穷的感奋和慨叹。“本纪”的又一项重要史学功能,是反映出西汉时期“大一统”局面的发展和巩固,反映出封建中央集权政治结构的等级制特征,因而成为时代的投影。这也是后代修史者“递相祖述,莫能出其范围”的深刻原因。《史记》之后,班固作为一代良史,其所撰《汉书》中对本纪的运用也很成功,可以比肩司马迁。但到后来,“正史”的编纂者的史识、史才,以及所处社会条件,都与司马迁相去天壤,致使将“本纪”写成简单乏味的片断事件记录,如同章学诚所激烈批评的,“无别识心裁”“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之簿书,繁不可删”,史识、史学反过来成为“史例”的奴隶。(30)从后代正史编纂存在的严重弊病,正好反衬出司马迁的杰出创造厥功甚伟! 至20世纪,司马迁历史编纂学的优秀遗产,幸而受到有识史家的高度重视和继承发扬。20世纪先后探索“新综合体”的史家,都从《史记》“本纪”所特具的史学功能获得启示。其中最引人注目者,是梁启超在其尝试从事编纂中国通史时,撰成《春秋载记》《战国载记》,作为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历史的总纲;白寿彝先生担任总主编的《中国通史》,则以“综述”作为各个历史时期史事的主干,并以“典志”和“传记”与之相配合。他们的努力与成功,恰恰体现出司马迁的杰出创造确实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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