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与明孝陵:关于族群征服和王朝更替的记忆重构
清代前期对明朝陵寝颇为重视,康熙帝五次亲谒江宁的“明太祖陵”(今日通称“明孝陵”),还为其题写了“治隆唐宋”碑文。不过,这些行为淹没在其一生的众多事迹当中,以往论著大多一笔带过,多将其解释为一种安抚和笼络人心、沟通满汉认同的文化策略。①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是,单从策略层面而言,其具体作用机制是什么?它如何沟通满人征服汉人的事实与儒家文化正统观念之间的距离?也有学者细致分析了乾隆帝对待明朝陵寝的措施和相关诗作,揭示了他如何在“以史御汉”的一贯策略下睥睨前代、欲以时君定前朝是非的鲜明姿态,并且认为此种行为与康熙帝的做法相去甚远。②那么,与乾隆帝这种姿态相比,康熙帝的谒陵又有何特殊的深意?这些问题都值得细致讨论。 从“满汉”到“古今”:对抗性记忆符号的安顿问题 已有的研究表明,明末清初,明孝陵曾经成为明遗民寄托旧有政治认同和前朝记忆的符号,从而被赋予了与新王朝的统治秩序隐然对抗的意义。正如民国时期学者王焕镳早已指出的:“明亡,遗民系心故国,无所放其意,则望陵凭吊,欲以创巨痛深之蕴诉之九渊,冀后之人有因以喻其心者。若顾炎武之七谒、屈大均三谒,尤志士所深悲云。”③对于满人征服者建立的新王朝而言,妥善处置这一对抗性记忆符号,虽然不像处置有组织的武力抵抗那样迫切,但也是一个颇费技巧、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将前朝帝王及其重要象征物(比如陵寝)“历史化”、“再符号化”,使之成为时间链条和空间版图上众多文化符号当中的普通一员,是中国历史上新王朝统治者操控历史叙事、宣示国祚转移的惯常手段之一。明初朱元璋即有先例。入关之初,清朝统治者也采用了这种策略。经过这样一番“历史化”和“再符号化”的编排,作为前朝重要政治象征物之一的明太祖及其陵寝,就成为受当下皇权支配的一个历史文化符号。“太祖”、“孝陵”直至明末依然具备的影响朝政的现实政治功能④,在此“驯化”过程中逐步被弃置。 首先是明太祖被“历史化”。顺治元年(1644)六月,“遣官祭先师孔子”⑤。随后又遣大学士冯铨“祭故明太祖及诸帝”,祭文称: 兹者流寇李自成,颠覆明室,国祚已终。予驱除逆寇,定鼎燕都。惟明乘一代之运,以有天下,历数转移,如四时递禅,非独有明为然,乃天地之定数也。至于宗庙之主,迁置别所,自古以来,厥有成例。第念曾为一代天下主,罔宜轻亵,兹以移置之故,遣官祀告,迁于别所。⑥ 这一行为颇有深意。一是祭告的对象。所谓“诸帝”,不是指明朝诸帝,而是指自古至今的历代帝王,他们大多曾经创下赫赫功业,但其后人却丢掉了江山社稷,因而已经丧失了“天运”,成为后人(特别是当权者)自由处置的对象。所谓“祭明太祖及诸帝”,也就是向置身于历史“冷宫”内的历代帝王们通报:又有新成员加入你们的队伍了!二是祭文的内容。祭文里出现了一连串内涵相关、相近的动词:“终”、“转”、“移”、“递”、“禅”、“迁”,而这些动词都指向相同的主语“国祚”或者“天运”,即政治统治的合法性。也就是说,这次祭祀行为,实际上是一次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划出截然界限之举,正式宣告“天运”已从朱姓王朝转移到新近入关的满人手里。 受到清朝统治者祭拜的次日,明太祖的神牌就被移入“历代帝王庙”⑦,即被正式打入了经过新王朝统治者“改编”、反映新王朝的历史观的时间序列当中。该庙位于阜成门内,建于顺治初年,乃是一个象征着当权者对以往历史重新进行编排的符号空间。有学者认为,清王朝对历代帝王以及配飨名臣的祭祀,最根本的用意在于对治统、道统的重视和强调,反映了清统治者对中华统绪的认同和对中华文明的归属。⑧顺治初年,入祀该庙的历代帝王共有21位,另加41名历代功臣,他们每年定期受到祭祀。这21位历代帝王是:伏羲,神农,少昊,颛顼,高阳,高辛,唐尧,有虞,夏禹,商汤,周武王,汉高祖、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辽太祖,金太祖、金世宗,元太祖、元世祖,明太祖。⑨他们是经过清朝统治者认真挑选的,体现了不同于前明统治者对于历史的选择和评价标准。顺治二年,清廷专门讨论过历代帝王庙的祀奉对象,重点是如何对待历史上一些非汉人帝王。结果,明洪武初年曾受到明太祖认可、获准入祀的元世祖仍然保留;明初未能得到认可的辽太祖、金太祖、金世宗、元太祖,则受到清朝统治者青睐。清王朝将元太祖入祀的理由是:“元世祖之有天下,公因太祖”,既然元世祖已经入庙,则元太祖也不宜遗漏。辽、金三帝入祀的理由则是:“稽大辽则宋曾纳贡,大金则宋曾称侄,当日宋之天下,辽、金分统南北之天下也。”⑩作为最后一个前代王朝的开创者,明太祖朱元璋也被补入祀奉名单当中。也就是说,在朱明王朝那里被奉为至尊的太祖皇帝朱元璋,到了清王朝这里则被降格为“历代帝王”群落的二十一分之一,并且依照时间序列排在末位。同样,曾经作为朱元璋得力助手的徐达、刘基,也被排在历代功臣的末尾。 其次,与此相应,在明代一直被称为“孝陵”、享有至尊地位的南京城外朱元璋陵寝,也被新王朝的统治者“再符号化”,以“明太祖陵”这一新的名称,被降格为“历代帝王陵寝”群落中的四十分之一。这40处陵寝散落在清朝版图内10个一级或准一级行政区的28个基层单位。其中,陕西13处:中部轩辕陵,咸阳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陵,泾阳汉高祖、唐宣宗陵,咸宁汉文帝陵,长安宣帝陵,富平后魏孝文帝陵,三原唐高祖陵,醴泉唐太宗陵,蒲城唐宪宗陵;河南8处:陈州伏羲陵,西华商高宗陵,孟津汉光武帝陵,郑州后周世宗陵,巩县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陵;顺天7处:房山金太祖、金世宗陵,宛平元太祖、元世祖陵,昌平明宣宗、明孝宗、明世宗陵;直隶3处:滑县高阳氏、高辛氏陵,内黄商中宗陵;山西2处:赵城女娲陵,荣河商汤陵;山东2处:曲阜少昊陵,东平唐尧陵;湖广2处:酃县神农陵,宁远虞舜陵;江南1处:江宁明太祖陵;浙江1处:会稽夏禹陵;辽东1处:广宁卫辽太祖陵。(11)这些得到清王朝认可的“历代帝王陵寝”,受到了清王朝的定期祭祀。 除了“历史化”这一寻常策略,清朝统治者还有新的举措。康熙三十八年,曾经考虑寻访朱明宗室后裔为明孝陵守陵: 朕意欲访察明代后裔,授以职衔,俾其世守祀事。古者夏殷之后,周封之于杞宋。即令本朝四十八旗蒙古,亦皆元之子孙,朕仍沛恩施,依然抚育。明之后世,应酌授一官,俾司陵寝。俟回都日,尔等与九卿会议具奏。(12) 康熙帝作为一位满人皇帝,搬出了读书人所熟悉的上古时代的历史典故来支持自己的提议,此举显示了他对正统儒家文化的亲和姿态,无疑有利于进一步沟通他与汉族士人的文化心理距离。不过,这件事在康熙有生之年未能完成。回到北京后,大学士等奏称:“臣等遵旨会议,行查明代后裔,俾守祀事。但明亡已久,子孙湮没无闻。今虽查访,亦难得实。臣等愚见,即委该地方佐贰官一员,专司祀典,以时致祭。”(13)经历了清初数十年的严厉诛杀、镇压(14),此时上哪去寻找真正的明太祖后裔?康熙帝同意了大臣们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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