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哑巴证据”如何说明曹操墓的真实性 历史和现实社会中的挖宝、鉴宝活动等,常常衍生出很多似是而非的传奇故事。在考古学家眼中的“珍宝”,无非是研究历史的实物史料。挖宝、鉴宝者不屑的“破烂”也许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曹操墓发现后,“疑冢”之说重新提起,显然也是人们对考古学作为现代学科的出现缺乏了解。早在20世纪初,中国史学界出现了以顾颉刚为首的“疑古派”,他们怀疑大量先秦古籍记载的真实可靠性,把古史理解为一个“层累地造成”的过程。顾颉刚作出了如下概括:第一,时代愈后,传说中的古史越长。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越是早出的文献,所涉及的古史越短。越是晚出的文献,它所构造的历史便越长。从逻辑上说,后时代的人,不应详尽地记叙前代人尚未提及的人物和事件,因此,这种记叙是后人一层一层叠加上去的,因而是靠不住的。顾颉刚还列举了很多实例,如《诗经》、《尚书》、《论语》对尧、舜、禹的记载,《诗经·商颂》中,禹被视为开天辟地的神,《诗经·鲁颂》中,禹开始被看作是最早的人王,在《论语》中禹更具体地被描绘成一个耕稼的人王。尧、舜在《诗经》和《尚书》中没有提到,《论语》开始论及他们语焉不详,而在更后起的《尧典》中,他们的事迹才逐渐具体化。“层累地造成”是一种历史观,又是一种研究方法,它指出了史学研究中即使不能知道某些历史事情的真实,但可以知道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历史研究应该把每一件史事的记载,依先后出现的次序排列起来,疏通源流,研究这件史事的渐渐演进及其原因。 “疑古派”出现的时候,各种现代思想引入中国,知识界推崇科学理性精神,“疑古派”冲破了上古传说时代的历史体系。但是,冲破之后又该怎么办?新兴的考古学成为史学家驰骋想象力的原野,很多人便主张要走考古学之路,此后中国学界“由盲目的信古而进到疑古,更由消极的疑古,而进到积极的考古”。中国考古学经历了近百年的探索,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现代科学学科,重大发现层出不穷,极大地丰富了研究历史的实物史料。 曹操墓的发现,就是考古学的新成果。那么,考古学是如何对这一墓葬做出论证的呢?确认一个古墓的主人身份,究竟需要哪些步骤,或者进行到哪个程度才能确定呢?当一座古墓发掘时,考古学家最初思考的问题不外乎是:这个墓是什么时代的?哪一个级别的?甚至是哪一个人的?这些最初的问题,随着发掘的进程会逐渐明朗。就曹操墓的发掘而言,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考古学的论证背景、逻辑和过程: 考古学对墓葬的研究采用了分区域、分期、分类型的模式。不难理解,中国地域广大,每一个地区的文化面貌都不同,不可一概而论,中原地区就是其中一个文化区域。但是中原地区发现的墓葬很多,时代不同,接下来就要在这个区域内确定众多墓葬的不同时期,如西汉早期、晚期,东汉早期、晚期墓,这样就在一个区域内排出了时代序列。分区、分期以后,还要在每一期里面分类,如每一时期的墓葬有大型墓、中型墓、小型墓等。不同类型的墓在墓室结构、墓内设施、墓壁装饰、出土器物的种类等方面的详细数据都不一样。 在分区、分期、分类型的框架中,安阳西高穴村发现的这座墓规模巨大,总长度近60米,有前后室,还有四个侧室,墓葬结构是东汉晚期的大型墓,墓主人生前身份地位一定很高,属于贵族大墓毫无疑问。当然,仅仅这个根据还不能确定它就是曹操墓。紧接着还有第二个根据,曹操是非常有名的历史人物,关于曹操死后的安葬之事,《三国志》中的《武帝纪》、《夏侯尚传》、《宣帝纪》、《贾逵传》都有明确记载,说他死在洛阳,葬在邺城。此墓发现的地点安阳县安丰乡西高穴村,正是邺城附近,发现的地点是吻合的。而且这一区域、这一时期除了史料上记载的曹操墓,并无其他王陵一级的墓葬。于是,在“贵族大墓”的共性基础上,作为个性人物的曹操自然浮现出来。很多质疑总是围绕着出土的遗物,但考古学研究的不仅仅是遗物,还有遗迹、遗痕。在考古学家来看,时代、地点、墓葬规模已经构成了有机的证据整体,而且具有一定的排他性。如果这时推论这是曹操墓,应该说已经是合理的了。 有幸的是,证据进一步出现了。墓中出土有圭、璧这样身份很高的人才能用的物品。更重要的是,还发现了带“魏武王”字样的石牌多件,“魏武王”正是曹操死后的谥号。谥号是功劳卓著的人死后朝廷按照其生平事迹给予的名号,谥号出现在曹操墓里十分正常。 此外,还有一些证据。曹操生前主张“不封不树”,倡导“薄葬”,又在遗令中身体力行。所谓“不封不树”、“薄葬”,是指禁止以前盛行的高大坟丘、神道、寝殿、碑刻等,随葬品要简约。为什么出现“不封不树”、“薄葬”的主张?直接原因一是经济凋敝,提倡节俭。二是由于战乱,防止盗掘。深层的原因是东汉末的战乱,传统的观念、习俗、礼仪、制度受到怀疑、挑战。该墓未发现封土,与文献记载曹操墓“因高为基,不封不树”的情况相符合。而要了解这座墓是否“薄葬”,必须要知道厚葬。汉代强调“事死如事生”,“令先人坟墓简约,非孝也”。“汉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天下供赋三分之一供宗庙,一供宾客,一充山陵”。建造一座皇陵,竟如此耗费,皇帝开端,贵族、官吏乃至平民效法,或导致国库空虚,或令人倾家荡产。汉代墓葬有许多发现,如果看一看河北的满城汉墓、广州南越王墓、湖南马王堆汉墓等,就会感到曹操墓显得“寒酸”了。 或许人们有疑问:这座墓规模宏大,随葬品已被盗,如何论定为薄葬?其实不难回答。曹操主张薄葬,操办丧事的后人既要遵循遗嘱,也必须体现与其身份相适应的一定的礼仪制度,王侯级别的墓葬规模不能改变。墓中残留的物品即便有玉、玛瑙之类,无非是衣服或器物上的缀饰而已。薄葬指下葬时要节俭,生前用物应该不包括在内,因此石牌也不止一次出现“常所用”的字样。盗墓者固然可以将墓内物品洗劫,但“遗痕”和以往大量发掘的资料对比之下,仍可以说这是座薄葬墓。 不仅如此,还有重要的旁证。安阳县安丰乡西高穴村西北0.5公里处曾出土后赵建武十一年(公元345年)鲁潜墓志,志文记载:“在高决桥陌西行一千四百步,南下去陌一百七十步,故魏武帝陵西北角西行四十三步。”虽然并非科学发掘出土,但作为旁证,仍然是十分有力的证据。 考古学科学发掘的遗存有准确的地点、环境、组合,获得的实物虽然是“哑巴资料”,但可供榨取的信息很丰富。这座墓的主证、副证、旁证都纷纷指向曹操,并形成证据链或证据群。可以说,有这么多证据来论定墓主人的,以往还不多见。在多年的学术积累,通过大量资料建立的考古学时空框架、解释模型中,判定为这是曹操墓,完全不是凭空想象的推测。 历史和现实社会中的挖宝、鉴宝活动等,常常衍生出很多似是而非的传奇故事。在考古学家眼中的“珍宝”,无非是研究历史的实物史料。挖宝、鉴宝者不屑的“破烂”也许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例如,人们关注的“唐三彩”,尽管有不少个体高大、品相完美的传世文物,但就学术研究而言,有时远不如科学发掘的残片更有价值,就像陕西公元664年埋葬的郑仁泰墓中出土的残破的三彩器盖钮,是目前科学发掘的纪年墓葬中最早的实例,或许更为珍贵,因为对探讨三彩的起源至关重要。考古学是一门严肃科学,发掘保证了资料的可靠性,研究也涉及古人的行为和动机,可以从物质领域向精神领域的研究扩展。走进考古学,就会发现其本身虽然复杂,但并不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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