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居多年,得闲必看“百家讲坛”,长了知识,多受启示。然同样的古籍文字,也时见教授作不同解释。尤以《庄子》里的一段话,在易中天、钱文忠、傅佩荣接连的讲座中,给出三种说法而最为典型。电视机前的观众便只能一头雾水。 因知识的普遍性和价值的本源性,故很值得一说。先说文本,《庄子》共有两处写到尧、舜、禹时代同一题材的记载。 《庄子·在宥》:“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以养天下之形。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 《庄子·天下》:“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 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再说三位老师的解释。2009年1月19日播出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第六部继往开来(二)易中天说:“墨子和墨家学派的人是什么形象呢?‘腓无胈,胫无毛’。胫就是小腿,腓就是小腿肚子。就是小腿和小腿肚子上一根毛都没有,都哪儿去了?磨掉了。为什么磨掉了?辛苦啊,因为墨子和墨家学派是每天都要参加生产劳动,要走遍天下救苦救难的。风里来、雨里去,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跟焦裕禄同志差不多。”(1) 此后,《易中天文集·我山之石》写道:“(墨家)按照《庄子·天下》的说法,小腿上没有粗毛,腿肚子上没有细毛(腓无胈,胫无毛)。是必须穿粗布衣服,穿草鞋木屐,整天干活,晚上也不休息,弄得非如此不足以为‘禹道’,不足以为‘墨者’。”(2) 2009年3月8日钱文忠在《解读三字经》中,谈到同样的话题:“《庄子》里面曾经有一句非常有趣而有名的,描写墨子的话,墨者什么样?庄子的观察很厉害的。这个话现在讲起来有点好玩儿,庄子盯着墨子的腿看、看他的大腿,再看他的小腿,叫什么呢?叫‘腓无拔,胫无毛’。庄子发现,只要是墨子的门徒,这个大腿上没毛,小腿上也没毛。他就记下来。为什么?经常卷着裤腿。要么抗击洪水,要么就在从事农业。所以这样的人,腿上的毛都没了,庄子觉得很奇怪。但这也反映墨子对自己的确非常刻苦。”(3) 2009年6月初台湾学者傅佩荣讲《孟子的智慧》时,也说到“《庄子》中对墨翟都很尊重……庄子描写大禹,说大禹累得实在是小腿上没有毛,大腿上没有肉。讲了好几次。”(4) 前两位讲座延续时间都很长,后两位可能观摩到前者的播出。我不清楚后者是对前面的纠偏呢,还是无意中的巧合。(5) 愚以为,三位老师恐怕都说错了。当然,三种说法自有其理由,暂不表。先申说拙见。 “股无胈、胫无毛”,“腓无胈、胫无毛”(有的版本作“股无肱”,那是胈字的形讹),是上古传说时代留下来的语词,后世用来形容氏族社会的领袖之所以为圣贤的体貌。也是其时小农生产方式和水患频繁的特征。是代代相传的嘉言善语,用传统文言表述,即具有“明德”教化的功能。用现代的话说,有点近似于“领导干部要求群众做到的,自己首先要做到”,“要与民众同甘苦、共命运”,“凭什么推选他上大学,就凭这满手的老茧”之类的寄寓。在语义上,犹如今人说“赤脚”就是“光脚”,“赤膊”就是“光膀子”。而“赤脚”、“光脚”作为语言现象,又恰与“股无胈、胫无毛”有着人类学上的亲缘关系。这跟今人在“医生”前加“赤脚”两字,于政治文化上的寄寓是一样的。 古语的修辞结构上,“股无胈”与“胫无毛”是一种“互文”。也就是词异而义同:你说明我,我训释你。清朝、民国谓之“互文、互词、互训、耦语”,(东汉)郑玄谓之“互言”;(唐)孔颖达亦有“互言、互文”之谓(古人上下文也有“互文”,此不赘)。 或问:那不是重复了吗?不嫌累赘? 对了!就是要起到重复的语义增强效果。 为什么不用同样的词?不怕误解吗? 对了!用不同的词,就是为了避汉字的形、声之复,达到增强、烘托语义的表达效果。--现代西方人很时兴“艺术的陌生化效果”,今人不也说避免“审美疲劳” 嘛。--当时的人都能理解。后来社会大动荡、大断裂、大转型,语言的河流也随之泛滥、改道。所以才有历代经师们作那么多的注疏。人类的作为,无论语言还是观念、制度,总是解决了眼前一些问题,又预伏了日后的不少混乱,有时埋下的麻烦比解决的问题还多,直到如今。--以至永远。 “互文”结构在这里,股对照于胫而同义,胈呼应于毛以一解。“腓无胈、胫无毛”也是如此。股、腓在这里都是泛指,胫是专指,主要指小腿,义有深浅而已。 胫可以泛指腿,不能专指大腿。《论语·宪问》:“(孔子)以杖叩其胫。”是专指。《山海经·海外西经》有长胫国。为泛指。 股可以泛指腿,不能专指小腿。《大戴礼记·夏小正》:“有鸣仓庚。仓庚者,商庚也;商庚者,长股也。”孔广森补注:“长股者,黄鹂也。”乃泛指。《左传》编入中学教科书的 “子鱼论战”中:“宋师败绩,公伤股。”即专指。 腓可以泛指小腿,不能泛指大腿,亲缘关系上隔两层嘛。古人常用“腓大于股”、(6)“胫大于股”,(7)比喻臣下的力量大于君上,枝大于本;股、胫即专指,腓乃代指胫。这种比喻,源自俗称“象腿、象皮腿” 的下肢淋巴水肿疾病。另,古人有敌箭穿腓的记载,就是专指。 凡专指的都是其本义。泛指者,引申义也;即亲缘关系的词借用来指代是也。 《庄子》中前言“股无胈、胫无毛”,后语“腓无胈、胫无毛”,恰是股与腓、胈与毛异词而同义的证明。《庄子》一书虽有内、外、杂篇之分,但《庄子》的作者们都是同时代的人,对语词的理解绝不会打瞌睡。 《荀子·正论篇》:“故盗不窃、贼不刺。”盗与贼,窃与刺也是“互文”。 其句式正与《庄子》完全一样。今人仍说“刺探”,即是古义的引申。 《诗经·小雅·节南山》:“弗躬弗亲,庶民弗亲。”又《郑风·女曰鸡鸣》:“将翱将翔,弋凫与雁。”躬与亲、翱与翔就是“互文”。今人还把躬亲、翱翔挂在嘴边,即是古义。 《山海经》不是出于一时一人。其成书不会晚于汉初,而其资料源于周朝搜集的图书,则是现代学界的公认。我们看看此书的语言信息:《山海经·海外西经》有长股国,一名长脚国、长胫国;又《海外东经》有玄股国,国人黑腿。 另,杨倞注引的《尸子》,司马相如《难蜀父老》、《史记·李斯列传》等都有大禹相关的记述,其词或有小异,其意则一也。这是上古人著述凭闻知、记诵大意,各自表述每有增减的常态,也是古籍研究中互证其义的常法。有变句不变义之说。--今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再者,从(汉)焦赣《易林·比之蹇》,到《广雅·释鱼》到清朝王念孙,把长股、长腿、长胫、长脚通释的例证不少,青蛙、巴蜀的蜘蛛也以这种体形特征为别名。今天,我国方言中仍有不少的遗迹。不赘。 一种语言文字随时代而变迁,只要母体存在,其修辞结构又总会体现在今人的语言生命中,遇到因缘际会自绽发出新的光彩,正如当下互联网时代的种种。古今人性是相通的。 双音词中,“互文”结构很多,“百姓日用而不知”,只要你一点明,都能说出一长串:“空虚”、“兴起”、“休息”、“欣喜”、“祈求”、“驾驭”、“败露”、“俭约”、“庄严”、“评议”、“歌咏”、“严酷”,包括今天提倡的“和谐”。皆互相训释的同义关系。其所以然者,缘于一:汉语形声文字的特性。你必须把两个近义词中的重叠义项拴在一起,才能将语词的含义固定住、彰显出来。“互文”是如此,相反义项组合的“对文”功效亦然:“黑白”、“是非”“对错”、“曲直”、“炎凉”、“动静”、“同异”、“兴废”。二:人类语言交流的共性。非如此,不足以达到交流的基本功能。在“对文”与“互文”之间,还有一些过渡结构,仿佛中国哲学阴阳之间的包容。这是汉语言文字对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以文化传人、大使形象展现的教授们不可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