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成语、俗语,“互文”的结构,便活生生扑面而来:“东张西望”、“东躲西藏”、“左顾右盼”、“消声匿迹”、“诚惶诚恐”、“斗转星移”。诸如此类,张望、躲藏、顾盼、消匿、惶恐、转移,都是同义;再有“音消声歇”中音与声、消与歇,“短斤缺两”中短与缺、斤与两,“当牛做马”中当与做、牛与马,双双都是“互文”。 此乃“互文”构词不同样式的展开,还有其他搭配,不例。 “辞,达尔已矣。” 长句中,人们比较熟悉“对仗”,也就是“对文”。科举制时代,私塾喜欢用“对对子”,训练学生的文字能力。楹联、律诗最讲究“对文”,其次才是音韵。 从句式上讲,“互文”也是“对文”的一种。五台山金阁寺观音殿、显通寺各有楹联: 看破世事难睁眼;阅尽人情暗点头。 显又何妨,隐又何妨,处世常生禅意趣; 通无所谓,穷无所谓,待人总抱佛胸怀。 现代流行歌曲《选择》歌词: 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 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 我一定会爱你到地久到天长 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 其中主要是“互文”。今人还常用“世态炎凉”对“人情冷暖”,“世事洞明”对“人情练达”,罗嗦吗?--非也。这就是人性表达的力量,非此不足以排遣一叹而三复的情怀。什么叫艺术?乃人们探索出抒发情感的方式、路径,世理不尽囊括,人心自能共鸣。西人把上帝创造人也称艺术。西哲有言:“艺术永远有理”。故千百年依然展现着生命力。 从句义上讲,“互文”与“对文”正相反。而在实际的修辞中,又常常参差互用,互为点睛:“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胜与如,就是“互文”。江花比薪火还要耀眼,叹满江粼粼焰波之壮观也。春水比映照的蓝天还要沉郁,几近乎黑,诵两岸勃勃春意之尽染也。“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与对共,齐应一,也是“互文”。“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西游记》),重对复,修和整,重修应复整,上句与下句,皆为“互文”。而“花果山”与“水帘洞”又是“对文”。谈弈棋之道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轼),胜、败是“对文”,欣然与可喜是“互文”;前句言人性之本然,后者说反人性本然的文化价值观。 三十年前常说“拨乱反正”,乱、正“对文”,拨乱、反正“互文”;犹如“改邪归正”。也因这个“正” 不愿说清楚,立不了。“拨乱”先难免“摸石头”,“反正”后成了“抓住机遇、不争论”。归向何方?百姓不会文绉绉,直谓之“浆糊”。浆糊老是捣,哪能不发酵冒泡? 人类的智谋、技艺(工具理性)是无限的,但如影随形,永远摆脱不了简要的道(伦理次序、价值理性)做思维的逻辑框架和行为的规则平台,以期长治久安。“正”,自有人类社会,不管用何种语言表述,都是一种价值理性的共识和向往。今天,各地方各行业都在标举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又都是社会主义,蔚为大观;比照十几年前热闹一时的“企业文化”,已经是第二波了。恰恰表征了整个社会的“正”也就是灵魂的虚脱和恐慌。--此亦不赘。 或问:《庄子》汪洋恣肆,难道没有别的“互文”例证了?--有。 先看一条著明的: 《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下之谓也。”其中,天地、四时、万物是“互文”;不言、不议、不说是“互文”;至人与大圣、无为与不作也是“互文”。至于大美、明法、成理。愚以为仍是“互文”。这涉及到理论思维即中国人所说的义理,不赘。 再看一条简单的: 《庄子·庚桑楚》:“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仁与义,不仁与不义,害人与伤彼,我身与我己,全是“互文”。一叹三复之状,悠然而出。 末看一条隐晦的: 《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其中“一汝度”《淮南子·道应篇》、《文子·道原篇》作“正汝度”。 案:“一”有“纯正、统理”义。(《易·系辞下》:“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孔颖达疏:“皆正乎纯一也。”《管子·水地》:“故水一而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尹知章注:“一,谓不杂。”《后汉书·冯緄传》:“进赴之宜,权时之策,将军一之。”) “摄汝知”就是“一汝视”,“摄”有“统率、归一”义。(《后汉书·陈蕃传》:“人君者,摄天地之政,秉四海之维。”)--所谓“摄心守道”,感官知觉能敛聚于一心,为一心所化通,才可能守得住真知,守得住就是心的行动,即杨朱的所谓“不取”。故所视者必以心也。 儒道释,理念各有所不同,其认识、坚持真理的途径都是相通的。 佛家不是讲“看山看水”三境界嘛。有所谓“八风不动”,何以不动?有洞明世事的心在,故有定力。 儒家讲“威武不能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虽千万人,吾往矣”。靠什么?就是“自反而缩”、“反身而诚”的心。反过来,只有这样的心,面对贫穷、冤屈的百姓,问心有愧,必惴惴难安,仿佛天良总在拷问着灵魂。如此,才有孟子所说的“不动心”。 “正汝形”就是“一汝度”,“度”有“形”义,是“互文”。今天犹言风度、气度,其来有自。 “天和将至”与“神将来舍”,整个语意上也是“互文”。(这个“舍”不是房子,而是心灵的宅舍。犹如《庄子·人世间》:“虚室生白”的“室”。《管子·心术》:“德者,道之舍。”又《内业》:“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尹知章注:“心者,精之所舍。”《韩非子·扬权》:“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故去喜去恶,则道来止,故为道舍。”) 三位老师中,台湾傅佩荣的说法比较“靠谱”,源于(唐)成玄英的疏(以下称“成疏”)。一定程度上,我把这“靠谱”看作是六十年来,两岸的传统文化在不同背景中的一种反映。 《庄子·在宥》:“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成疏:“胈,白肉也。尧舜行黄帝之迹,心形瘦弊,股瘦无白肉,胫秃无细毛”。又《天下》:“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成疏:“(禹)勤苦执劳,形容毁悴,遂使腓股无肉,膝胫无毛。” 《庄子》一书,郭象注成玄英疏是权威。拙见若要成立,必须证明此处的不靠谱;这座“小山”不可能讨巧绕过去。--试为抛砖。 一、“胈,白肉也”一说,于古无征,后无来者。只有个别韵书、字书及二三流的注疏家跟着因循,不见实例。我注意到《汉语大字典》,为此说引了一条书证,(明)《警世通言·三现身包龙图断冤》:“见一个人顶着灶床,胈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8)然解释“胈项”为肉颈或白肉颈是很浅显的错误。分明还罩在成疏的阴影中,曲为之说。理由是: 1、前后语境上讲不通。它说的是一个为通奸男女害死的主人,被丢进自家井里又在井上垒砌了灶床。冤魂托梦给熟人寻求申冤的情景。脖子上套着井栏,这是作者想象夸张的描述,即使能套在脖子上,也看不到脖子上的肉。作者要描述脖子上的白肉,所为何来? 2、同样在《警世通言·一窑鬼癞道人除怪》中有:“(吴教授)看那从嫁锦儿时,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睛插将上去,胈项上血污着。”同时代编纂的《汉语大词典》,以此句作为“胈”具有“脖子”义项的书证,无疑是正确的。而且它又找到了明代的另一条书证,(明)朱鼎《玉镜台记·探姑》:“清昼永,雕栏独凭,倦柔胈绣丝无力,奉慈帏昏定晨省。”(9)这样,就形成了义项的链条,说明至晚在明代的文言用词和白话小说中,“胈”已被假借为“脖”字。而“脖”有“颈项”义,现在最早的书证是宋代。(10)从理论上讲,字形相近、部首相同、声类相同的字可通假更是常态。 上世纪八十年代,《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编纂的收词,覆盖了汉语几乎所有的语词性文献。因此,可以认定“胈”在汉语的演化中没有发现“白肉”义项的实例。 二、《淮南子·地形训》:“胈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圣人生庶人。”高诱注:“胈,人之先也。”这是古人的生命起源假说,具有人类学的共性。该篇又云:“凡根茇者,生于庶草……凡浮生不根茇者,生于萍藻”。“胈”以肉字作偏旁,“茇”以草字作部首。分别代表了动物与植物的初始形态。可见,“胈”指人身上的细毛义,是上通古人的宇宙观,下达切身官感的表述,其义理逻辑十分连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