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谢重光,1947年生,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惭愧祖师信仰是海峡两岸颇有影响的一种民间信仰。其神祇在粤东、闽西南广受崇奉,祖庙灵光寺坐落在梅县、大埔交界的阴那山上,信仰范围在粤东主要播及梅县、大埔、兴宁等县,在闽西南播及永定、南靖、平和等县,而在台湾,则以中部南投县为中心,稍稍扩及台中县等地。比起妈祖、关圣帝君、保生大帝等大众信仰,惭愧祖师信仰属于小众信仰。有关惭愧祖师的研究也比较薄弱,至今还有一些问题晦而不明,歧义迭出。本文在充分吸收和借鉴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襃集史料,梳理剖析,仅就这尊神祇的身世、法号、塔号及信仰性质诸问题,及其在台湾传播的特点,作一探析,以这个个案,说明客家民间信仰在不同时空背景下的发展演变,特别是在台湾的承传和变迁,藉以透视客家文化传播过程中某些带有规律性的问题。 一、惭愧祖师身世、法号、塔号及信仰性质新说关于惭愧祖师的身世和名号,流行的说法是祖师乃唐代福建沙县人,俗姓潘,生于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了拳”之名乃祖师初生时所得俗名,而“惭愧”是弟子们根据祖师遗命为先师起的塔号。溯其渊源,盖本于明末清初程乡县(今梅县)人李士淳的《阴那山志·惭愧祖师传》,其文略曰: 惭愧,为阴那开山第一祖。俗姓潘,名了拳,别号惭愧。闽之延平沙县人。……生之夕,有祥云盖其家。时唐宪宗元和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也。初生,左拳曲,父因名拳。越三日,一僧至家,父抱儿出示僧,僧问儿取名否?父曰:“已名拳矣。”僧以笔书了字于拳,指忽自伸,因名曰了拳。[1] 《阴那山志》本传还记载,“了拳”十几岁时父母双亡,辗转至粤东阴那山结庵修道,行化三十余年后圆寂,临终嘱授门徒曰:“从前佛祖皆弘演法乘,自度度人。了此宏愿,予未能也,心甚愧之。吾今当寂,汝等可守吾清规。”因此门人把祖师的藏骸塔号为“惭愧”,信众因称祖师为惭愧祖师。 李士淳此文刊行之后传播甚广,其后之记述大多以之为本,因而乾隆朝之后关于惭愧祖师的记述渐渐趋于固定。今日所见对于惭愧祖师名号的解释,以及其它种种传说,大多源于李文并在此基础上添枝加叶、增益附会而已。 实际上,在李士淳前后,粤东不少方志如嘉靖年间撰成的戴璟《广东通志初稿》、郭春震《潮州府志》,顺治年间撰成的吴颖《潮州府志》,雍正年间撰成的郝玉麟《广东通志》,乾隆年间撰成的周硕勋《潮州府志》、王之正《嘉应州志》,嘉庆年间撰成的洪先寿《大埔县志》等对惭愧祖师事迹多有记载,所记与李士淳之文不尽相同。尤其是洪先寿《大埔县志》所收明末大埔举人饶墱所撰《重建赤蕨岭灵觉寺记》一文,对于惭愧名号之由来,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师号惭愧,意义深远,世鲜其解,自海觉详阅诸经,而揭惭藏、愧藏之旨,今始觉立号之有据也。[2] 据此文,饶墱曾到西安海觉寺详阅佛经,发现“惭愧”之号有佛经的典据,即《大般涅槃经圣行品》所言:“有七圣财,所谓信、戒、多闻、惭、愧、智慧、舍离,故名圣人。”又《大宝积经》卷42《菩萨藏会第十二之八》对圣财也有解释:“所谓圣财,云何圣财,谓信、戒、闻、惭、愧、舍、慧,如是等法是谓圣财。”同卷又载世尊对此说颂:“若善自在柔和者,于师教诲无倒轨。自然最胜为开示,本境所学解脱门。净信尸罗与惭愧,正闻舍施般罗若。为彼分别广敷显,无尽七财之法藏。”[3]对于七圣财中惭、愧二财的含义,佛教史家解释说:“惭者,惭天。愧者,愧人。谓既能惭愧,则不造诸恶业,以为成佛之资。”[4] 据台湾学者张志相的研究,僧人的塔号,大多取义于佛经。据饶墱之文,祖师惭天愧人,以为修证成佛之资,寓意深刻而合乎佛的教化,祖师生前取其义作为自己的塔号,典据分明,应可采信。而世俗所传祖师临终说偈而弟子以为其塔号的说法,没有佛典依据,附会成分明显,是不可信的。又饶墱此文,撰于崇祯十四年(1641),稍后于李士淳万历年间所撰《阴那山志》。说明其记载与《阴那山志》有不同的史料来源。其所谓“世鲜其解”云云,或许含有对李士淳解释惭愧之义的委婉批评,亦未可知。 由此再回头来审视俗传“了拳”一名得名的缘由,也是有问题的。按清代以前广东、福建两省方志,对于祖师之名,只书“了拳”,均未说明得名缘由。而佛教文献所载僧人之名,一般仅书法名,不书俗名。然则“了拳”一名亦应是法名,而非俗名。既然祖师的塔号是祖师生前自起,取义于佛经,则其法名取义于佛经的可能性甚高。检视佛经,恰有黄叶空拳之说。如《大智度论》载佛说云:“我坐道场时,智慧不可得。空拳诳小儿,以度于一切。”[5]《大宝积经》卷90《优波离会第二十四》亦载世尊说偈云:“如以空拳诱小儿,是言有物令欢喜,开手拳空无所见,小儿于此复号啼。如是诸佛难思议,善巧调伏众生类,了知无法无所有,假名安立示世间。”[6]原来,空拳止啼是佛教教化众生的一种方法,是要用这种方法使众生明白法性空的佛理。“了拳”取义于佛经,意思是明了“空拳止啼”之教。“惭愧”之义与“了拳”之义都见载于《大宝积经》,两者同取义于这一经典的可能性极大。而所谓祖师初生拳曲不能伸展,僧书“了”字而手指自开之说,李士淳可能采自灵光寺寺僧的传说,而寺僧文化水平和佛学素养俱不高,在辗转相传中难免失真走样。可见“了拳”、“惭愧”之源,溯源于佛经,较之《阴那山志》的说法,更为合理。 关于惭愧祖师信仰的性质,张志相研究成果认为,阴那山三座主祀惭愧祖师的寺院灵光寺、圣寿寺、西竺寺“三寺同源异流”,据康熙《程乡县志》所载,总称为“阴那教寺”。按明代制度,分寺院为三种:禅、讲、教。《释氏稽古略续集》称教寺的职能是“演佛利济之法,消一切现造之业,涤死者宿作之愆,以训世人。”即教寺僧人日常从事消灾、祈福、荐亡等各项功德法事,俗称瑜伽僧或赴应僧。阴那山主祀惭愧祖师的三座寺院既属于教寺,其僧人属于瑜伽僧,自无疑义。更就明清之际灵光寺主持僧正瑛的经历而论,三十岁才受具足戒,其后才勤奋向学,苦修悟道,归宗临济。足见灵光寺僧平时于佛学素养不甚重视,正合瑜伽僧的特质。明亡后,灵光寺“因世变,圣寿、西竺主持各募佛灯神会,遂忘源自立门户,致使乡宄生心混占,冒为粮山,横抽畲税。”[7]说明灵光寺与明代瑜伽教的发展趋势一致,寺院僧侣的世俗化趋势不断加强,其寺院的性质,也就兼具佛教寺院与民间庙宇的性质,而日益趋近于民间庙宇。就信众心目中的惭愧祖师事迹来说,多为生前神异和死后显化之类,前一类如枯鱼复生、石莲开花渡河、卓锡泉等,后一类如江西立券塑像、蓬辣滩救难、避寇、除疾疫、降雨救旱等,都是祖师的神奇法术,而鲜少涉及祖师的佛学修行。明清以来惭愧祖师信仰的发展,主要是依赖官绅民众口碑和诗文中反复出现的祖师灵验事迹。[8]所以惭愧祖师信仰的性质,佛教的成分很少,民间信仰的成分很浓厚,是披着佛教外衣而骨子里以巫术、道法和密宗法术为内容的祖师信仰。 惭愧祖师的本籍,按李士淳《阴那山志》的说法,是生于沙县,其说为其后粤省各方志沿用。但乾隆《汀州府志》出现了新的说法,称:“了拳,永定人。”[9]此说为其后的福建闽西相关方志袭用,民国《永定县志》甚至确指其为永定县天德乡山羊窠人士。但乾隆《汀州府志》于历史人物的籍贯,常有滥收误载现象,如闽学鼻祖杨时、罗从彦等皆指为汀州人,与旧志抵牾而不能举出确证,故不能轻易采信。况且唐代尚无永定县,也无上杭县,当时今永定县的境域,还属于龙岩县或长汀县的上杭场,而乾隆《汀州府志》直书了拳为永定人,其谬误自不待言。但了拳从闽入粤的路径,倒恰是经由今永定县境进到今大埔县境,故大埔县成为惭愧祖师寺庙最多的县份。因此,了拳本籍沙县之说既无由证明,其本籍永定之说亦无从遽加否定。在无从确断的情况下,毋宁两存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