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期间,由于城中粮草断绝,《清实录》记载,围困后期,城内景象惨不忍睹:九月二十三日八旗军得讯,城中粮草将尽。十月初十,城中粮食最终告罄,开始“人相食”。四天后又得知“明大凌河城内粮绝薪尽,军士饥甚,杀其修城夫役及商贾、平民为食,析骸而炊,又执军士之羸弱者,杀而食之,旦夕不能支。”到二十四日,惨相更甚:“有张翼辅者,怀人肉,自大凌河城内逃至。讯之,言:‘二十五、二十六两日,(守城明军)欲突围遁走。城内人先杀工役而食,今杀各营兵丁食之,军粮已尽,惟官长余米一、二升耳。’”(67) 逃难者身怀“人肉”以充饥,惨寰绝伦! 笔者并非蓄意渲染惨景,因为有人看到如此惨相,受到极大冲击,思想由此产生巨变和升华,此人就是满洲皇帝--皇太极。作为战胜者,此时他看到的已不是交战双方之胜败,而是两支军队、两个民族在文化、精神上表现出来的巨大差距,战胜者在失利者面前相形见绌,两者所具“文化”差距,骤然凸现。 这里并非有意拔高皇太极之思想境界,更非笔者代替皇太极思想,而是史料明白无误地记载了皇太极受此振聋发聩巨震之后,发自内心的感悟。“大凌河战役”刚结束,皇太极迫不及待地下达一道谕旨:“朕令诸贝勒大臣子弟读书。所以使之习于学问,讲明义理、忠君、亲上,实有赖焉。闻诸贝勒大臣,有溺爱子弟不令就学者,得毋谓我国虽不读书,亦未尝误事与。独不思昔我兵之弃滦州,皆由永平驻守贝勒失于救援,遂致永平、遵化、迁安等城相继而弃,岂非未尝学问,不明理义之故乎?今我兵围明大凌河城,经四越月,人皆相食,犹以死守。虽援兵尽败,凌河已降,而锦州、松山、杏山,犹不忍委弃而去者,岂非读书明道理,为朝廷尽忠之故乎?自今,凡子弟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者,俱令读书。如有不愿教子读书者,自行启奏,若尔等溺爱如此,朕亦不令尔身披甲出征,听尔任意自适,于尔心安乎?其咸体朕意,毋忽!”(68) “读书”与“人相食”,两者有何关联?“大凌河之役”发生惨寰绝伦的“人相食”,是由“围城打援”的决策所致,但从“人相食”中折射出来守城者坚贞不拔、忠勇不屈、视死如归、意气轩昂之民族精神,则是皇太极闻所未闻。作为一个胜利者,他不得不为战败者折服、致敬!也不得不承认,能做到这些,正是这个民族所具备“义理、忠君、亲上”之品质。而形成“读书明道理,为朝廷尽忠”和“义理、忠君、亲上”品质的文化支撑和引导,恰恰是满洲贵族、八旗将士致命的缺失!于是,从“人相食”引出这个民族的“文化”落差,到产生需要读书明理以救之的想法,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此谕下达,是皇太极在认识、思维、观念等方面产生巨大变化和升华之后的必然,也是他发自内心之真实感受。回顾天聪四年六月初五,“己巳之役”后皇太极责问弃城引还的阿敏等贝勒的一段话语:“……明兵两、三月间,何遂如是之强耶?彼岂有神术乎?果有神术变化,战而不胜,其来诚是。尔诸臣懦弱欤?抑兵寡欤?……我以尔等为人,用尔为全军统率,谓战必胜,谋必成,实信赖尔等。尔等不死于彼处而归,厚颜至此,可耻也!”(69) 将此与“大凌河战役”后的谕旨对比,已是截然不同了:天聪四年的痛心斥责中,仅将永平四城的丢失,归罪于阿敏等贝勒失于救援,贪恋金银财物而蔑视手足将士。时隔两年,皇太极已将永平四城失守原因,从追究个人失职和贪欲中,上升到满洲民族整体的“文化缺失”上,感悟出“岂非未尝学问,不明理义之故乎”之真谛。皇太极从质朴的愤恨和痛惜,转变为理性地认识到行为背后的“文化差异”,这是正视先进与落后的两种文化撞击结果的正确态度,坦荡胸怀,使一个只认刀枪为真理的人,懂得了在强力之外,还有一种更为强大和不可剥夺之力量--文化。 “大凌河战役”中,还使皇太极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忠勇之士”应该具备之品质,这也是“抢西边”的勇士不全具备的。此役结束,大批明朝将官投降,皇太极大都“原官录用”而“厚待之”,独“张春不跪”,不肯臣服。张春者,明军援兵将领,赴大凌河救援,途次中伏被俘(70)。对张春之倔强,“上怒,援弓欲射之。”经劝阻,“遂置之”。之后,皇太极派达海劝降,张春坚辞不就,并大义凛然说:“……我死志已决,不食上之所赐。蒙上盛意,欲生我而食我,我亦知之。但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此语非我所创,乃古之定理也。……岂有军已覆没,身自求生之理?……我必自尽臣子之道,有死而已,断无生理。我已为尔擒,性命肌肤不能自保,纵加万刃,亦任尔意。惟我心在腔子里,非尔所能夺,此我之志也。”(71) 并以绝食求死。张春此番话语,强烈地震动了皇太极。 张春虽为败将,但不失军人忠勇气概,激起皇太极的敬佩和爱怜。更使皇太极看到:满洲军队中,骁勇之将不缺,但具备这样“义理、忠君、亲上”品质的忠勇之士不多,唯有“文化”之引导,才能使这些只知挽弓控刀的诸贝勒、八旗将士通过读书明理,使之成为具备“义理、忠君、亲上”品质的忠勇之士,进而使这支游牧部队真正脱胎换骨成为“欲得中原”的国家军队。 在以往“抢西边”中,满洲贵族与八旗将领,习以为常的是大刀下的人头落地、马蹄下的鲜血四溅,以及杀戮、掳掠之后的痛快和满足。但在大凌河,皇太极看到了比刀箭、强力更为坚韧的精神,看到了“抢西边”永远也无法抢到的财富--先进文化抚育下的民族精神。满洲如欲将明朝江山取而代之,没有这样的民族精神,是万万不行的。 “己巳之役”是明清战争史上具有转折点性质的标志性事件,是满洲贵族、八旗将领新、旧“战争理念”转换之分水岭。皇太极通过此役看到“文化”在民族生存、发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更因战争的交往,他看到培育这种民族精神的“文化”底蕴,并由此生发为艰苦卓绝之生命力,奋勇顽强之支撑力,不屈不挠之抵抗力,这是满洲民族在生存、发展、强盛的过程中,迫切需要的文化和精神。皇太极这些想法和做法,在以后的顺治、康熙朝,乃至雍正、乾隆朝,得到充分体现和发挥,也是有清一代二百六十多年形成的以满、汉文化为主体,多民族文化共存互补的中华文化之基石。这就是我们从“文化”角度审视和理解“己巳之役”重要性之关键所在。 [收稿日期]2010-05-2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