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南宋朝廷始终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中,一方面,宋王朝的祖宗家法及宋金战争以来发生的苗刘之变等兵变,促使宋廷对武将始终保持警惕,削夺武将兵权一直都是首要的议题之一;另一方面,北方金军的强大压力,又使南宋君臣不得不对武将有所倚赖。高宗曾说:"中兴又须顾祖宗已行法度如何,坏者欲振,坠者欲举,然大不容易"[21],正表明了南宋朝廷进退两难的处境。川陕由于特殊的地理原因,使宋廷在选择将帅方面不得不慎重。王十朋曾上奏说:"川蜀之地,去朝廷最远,尤为虏所窥伺,缓急之际,势必不能相应。……臣以为宜增重四川帅臣之权,俾其便宜从事"[22]。因此,淳熙元年虞允文去世后,吴挺成为四川兵力最强的兴州都统司帅臣的最合适人选,这固然是由于吴挺抗金业绩、才干和人望所致,而吴挺远离四川这段时期表现极佳,淳熙元年六月,宋廷下诏云:"王友直,吴挺持身甚廉,治军有律,凡所统驭,宿弊顿除。可并与建节。"[23]因此,力图在抗金上有所作为的宋孝宗,在无人可择的情况下,只有任吴挺兴州都统制的重任。这样,吴氏家族又重新掌握了四川重兵大权。 吴挺重返四川,使孝宗君臣削弱吴氏家族的努力付之东流,加重了朝野上下臣僚的忧虑,许多臣僚纷纷上奏,力图改变这个状况,试举几例: 李蘩"宰眉山,校成都漕试,念吴氏世袭兵柄,必稔蜀乱。发策云:'久假人以兵柄,未有不为患者。以武、宣之明,不能销大臣握兵之祸;以宪、武之烈,不能收藩镇握兵之权,危刘氏,唐室,鲜不由此。'吴挺以为怒"[24]。 《宋史》卷三九一《留正传》:"初,正帅蜀,虑吴氏世将,谋去之。至是,朝廷议更蜀帅,正言:'西边三将,惟吴氏世袭兵柄,号为吴家军,不知有朝廷。'遂以户部侍郎丘崈。" 袁说友上奏云:"夫使今日之在蜀者皆如古之贤将,则朝廷可籍为藩篱之托。然而傲戾轻侮之恩,奸勇雄傑之态,类皆将臣之所常有,况栽培涵育,一一是听,久而驯致,遂有不可摇之势。……呜呼,彼其父子久相维,兄弟之相承,结之以士卒,而联之以友党,吏之奉承旨意,民之习熟名字,不啻百年之名,而反其所恃者,则又有可宁之险以为固,不幸而洩其谋,恐非日月可以铢锄者,此臣之所甚虑也。"[25] 卫径与丘崈书云:"其诚切某惟今全蜀之寄,事任雄剧,孰不谓然?有如识者之虑,民困于重征,兵习于世将。"[26] 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一三《上贺参政书》亦云:"至于蜀道之远,与夫辇运之近,又有久任而不易者,则非某所敢议也。" 由此可见,吴挺返蜀重掌四川重兵,在南宋朝野内外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成为这一时期时事的焦点之一,也是南宋臣僚与士大夫议论最多的话题,而中心议题,就是吴氏世将,有可能使宋廷失去对川陕地区的控制,进而威胁南宋政权。所以有这些议论,并不是吴挺有任何僭越之举,也不是南宋臣僚及士大夫对吴挺本身有任何偏见,而是由于南宋臣僚、士大夫是在宋代祖宗家法的约束下成长起来的,他们由此形成的认识机制中,自然容不得武将专权和世袭的现实。如果说,吴璘的资历、抗金业绩和人望足以消弥人们的猜忌和诋毁的话,那么,吴挺不但人望和才识无法和吴璘相比,更重要的是,这一时期宋金力量的对比发生变化,双方已势均力敌,金人已不具备灭亡南宋的能力,客观形势使宋廷对武将的倚靠有所减弱。其次,吴挺重返四川时,吴氏家族经过吴玠、吴璘几十年的经营后,其势力得到空前的发展,"吴氏三世为将,其族甚大"[27],不仅吴氏家族的成员在川陕任职人数甚多,且川陕大军中的许多部将都是吴璘、吴挺旧属,这是南宋臣僚难以接受的现实。 因此,自吴挺返蜀后,其一举一动都引起朝野上下的警觉,限制并最终铲除吴氏家族在四川的势力,成为许多臣僚日夜所思的议题。自吴挺返蜀及死后,宋廷限制并铲除吴氏家族在四川的势力的措施大致有如下几点。 第一,限制并弹劾吴挺的骄横及被认为是越职之举。《宋史》卷四○三《贾涉传》:"涉父伟尝守开江,贻书丞相赵雄,极论武兴守吴挺之横"。最典型的事例,是吴挺以都统制身份劾制置使之举,遭到不少臣僚的非议和责难。"四川关外三大军,自宣抚司废后,得旨:听制置节制。……会黎边有警,胡长文为制置使,乃调绵梓大军二千,合内郡禁军为四千五百,付于成延光并高晃讨之。二人因轻出而败,长文又调剑、阆、利州大军三千往援之。吴挺为兴州都统制,大怒,密劾制司调兵非计,乞正延光、高晃之罪。长文竟罢制置使。……议者谓长文措置失当,诚可加罪,但非吴挺所当劾者也。及绍熙壬子,泸卒张信之乱。……时京仲远帅蜀,调潼川所屯御前军数百往讨之,而兴元都统制复劾仲远擅发兵。……邱宗卿入蜀,即奏,以为三屯远在西北,兵权节制,所寄之于制司,朝廷事计当然。今军帅狃于陵夷,反谓制司擅兴,违戾至此,岂不大失本意?乞下戎司具析,仍责令遵守旧制。三屯颇严惮焉。宗卿所谓狃于陵夷,盖专指挺也"[28]。 第二,削弱吴挺所辖势力。《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九《利帅东西分合》条云:"利路自建炎置帅,或在益昌,或在汉中,未尝分东西也。绍兴十四年,郑亨仲为宣抚副使,……乃奏分利州为东西两路。……乾道初,金州并属东路,而守臣但兼管内安抚司。元年夏,武顺改判兴元,朝臣以其遥制西路军马为不便,乃权合东西为一路,以吴为安抚使。……淳熙元年,吴武穆为兴州统帅,李叔永守兴州,会汤朝美乞分利州东西及金、襄、荆、庐、扬为七路,各置文武二帅。叔永方申明间,而朝美得罪,事遂寝。五年,复分利州为两路,以(吴)挺帅西路兼知兴州。绍熙五年夏,挺卒。……盖赵子直、丘宗卿共议,本以削吴兴之势。……其虑甚远,犹得祖宗遗意。" 第三,吴挺病重之际,定策不准吴氏后人袭其位,全面铲除吴氏家族在四川的势力。光宗朝,丘崈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崈素以吴氏世掌兵为虑,陛辞,奏曰:'臣入蜀后,吴挺脱至死亡,兵权不可复付其子。臣请得便宜抚定诸军,以俟朝命。'挺死,崈即奏'乞选他将代之,仍置副帅,别差兴州守臣,并利州西路帅司归兴元,以杀其权。挺长子曦勿令奔丧,起复知和州,属总领杨辅就近节制诸军。檄利路提刑杨虞仲往摄兴州。'朝廷命张诏代挺,以李仁广副之,遂革世将之患"[29]。丘崈之议所以得以实施,是因为它同朝廷重臣不谋而合。《宋史》卷三九八《余端礼传》云:"兴州帅吴挺死,端礼谓枢密赵汝愚曰:'吴氏世握蜀兵,今若复令承袭,将贻后患。'汝愚是其言,合辞以奏。"又《宋史》卷四○二《张诏传》:"先是,赵汝愚为从官时,每奏吴氏世掌蜀兵,非国家之利,请以张诏代领武兴之军。盖汝愚之意欲以吴曦为文臣帅,以杜他日握兵之渐,而未及行也。汝愚既知枢密院,力辞不拜,白于光宗曰:'若武兴朝除帅,则臣夕拜命。'上许之。乃以(张)诏为成州团练使,兴州诸军都统制。"又《宋史》卷三九七《杨辅传》:"吴挺病,辅以吴氏世帅武兴,久恐生变,密白二府,早择人望以镇方面。又贻书四川制置丘崈言:'统制官李奭乃吴氏腹心,缓急不可令权军。'崈然之。"可见,防止吴氏世将乃是南宋朝廷内外的一致要求,是"赵子直(汝愚)在枢密院,用丘(崈)、杨(辅)之议"[30]的结果。至此,宋廷防止吴氏世将、铲除吴氏家族在四川势力的各种努力终于顺利地付诸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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